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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鳳(2)


  這次似乎有點不同了。眼下,如何活下去已經不再構成最緊迫的威脅,愛的對象又是那麼現實,她巳不是想像中的幻影,而是活生生的生命具體。愛的潮汐來得又是那樣猛烈,他常常被弄得寢食不安,坐臥不寧。飯後課餘,他在校園裡散步,常常情不自禁地朝張兆和住的學生宿舍跑去。他渴望著再見到她,並當面向她傾訴點什麼。可是,他在人前卻是個不尚健談、口齒樸訥的人,每當他來到張兆和面前,總是愣愣地站在房間中間,不知說什麼好。他本想向張兆和傾吐自己的愛戀之情,即便是一點模糊的暗示也好。可是及至說出來時,卻成了問她的功課,讀什麼書,以及家裡的情況。到後見她喜歡什麼話題,就談什麼。看他站著說話,張兆和請他坐下,他卻不坐也不走。見他這副呆相,張兆和心裡覺得有點好笑,又從他的神色中,隱隱約約感到幾分蹊蹺,反倒有點不安起來。

  筆談遠勝於言談的沈從文,終於用他那支筆,給張兆和寫起情書來了,而且一發而不可收。據說那第一封情書,「僅只一頁,寥寥數語而分量極重」。雖然,它連同隨後而來的一大堆情書,在經過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漫長歲月後,早已蕩然無存,可是在《新廢郵存底》中僅有的一封,從中依稀可見這些情書的大致輪廓。

  *

  我還要說,你那個奴隸,為了他自己,為了別人起見,也努力想脫離羈絆過。當然這事作不到,因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為了使你感到窘迫,使你覺得負疚,我以為很不好。我曾做過可笑的努力,極力去同另外一些人要好,到別人崇拜我,願意作我的奴隸時,我才明白,我不是一個首領,用不著別的女人用奴隸的心來服侍我,卻願意自己作奴隸,獻上自己的心,給我所愛的人。我說我很愛你,這種話到現在還不能用別的話來代替,就因為這是我的奴性。

  ××,我求你,以後許可我作我要作的事,凡是我要向你說什麼時,你都能當我是一個比較愚蠢還並不討厭的人,……一個月亮不拘聽到任何人讚美,不拘這讚美如何不得體,如何不恰當,它不拒絕這些從心中湧出的呼喊。××,你是我的月亮。你能聽一個並不十分聰明的人,用各樣聲音,各樣言語,向你說出各樣的感想,而這感想卻因為你的存在,如一個光明,照耀到我的生活裡而起的,你不覺得這也是生存裡一件有趣的事嗎?

  ……一年內我們可以看過無數次月亮,而且走到任何地方去,照到我們頭上的,還是那個月亮。這個無私的月不單是各處皆照到,並且從我們很小到老還是同樣照到的。至於你,「人事」的雲翳,卻阻攔到我的眼睛,我不能常常看到我的月亮!一個白日帶走了一點青春,日子雖不能毀壞我印象裡你所給我的光明,卻慢慢的使我不同了。「一個女子在詩人的詩中,永遠不會老去,但詩人他自己卻老去了。」我想到這些,我十分憂鬱了。生命都是太脆薄的一種東西,並不比一株花更經得住年月風雨,用對自然傾心的眼,反觀人生,使我不能不覺得熱情的可珍,而看重人與人湊巧的藤葛。在同一人事上,第二次的湊巧是不會有的。我生平只看過一回滿月。我也安慰自己過,我說,「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我應當為自己慶倖,……」這樣安慰到自己也還是毫無用處,為「人生的飄忽」這類感見,我不能忍受這件事來強作歡笑了。我的月亮就只在回憶裡光明全圓,這悲哀,自然不是你用得著負疚的,因為並不是由於你愛不愛我。

  ……我現在,並且也沒有什麼痛苦了,我很安靜,我似乎為愛你而活著的,故只想怎麼樣好好的來生活。假如當真時間一晃就是十年,你那時或者還是眼前一樣,或者已做了某某大學的一個教授,或者自己不再是小孩子,倒已成了許多小孩子的母親,我們見到時,那真是有意思的事。任何一個作品上,以及任何一個世界名作作者的傳記上,最動人的一章,總是那人與人糾紛藤葛的一章。許多詩是專為這點熱情的指使而寫出的,許多動人的詩,所寫的就是這些事,我們能欣賞到那東西,為那些東西而感動,卻照例輕視到自己,以及別人因受自己所影響而發生的傳奇的行為,這個事好像不大公平。因為這理由,天將不允許你長是小孩子。「自然」使蘋果由青而黃,也一定使你在適當的時間上,轉變成一個「大人」。××,到你覺得你已經不是小孩子,願作大人時,我倒極希望知道你那時在什麼地方做些什麼事,有些什麼感想。「萑葦」是易折的,「磐石」是難動的,我的生命等於「萑葦」,愛你的心希望它能如「磐石」。

  *

  這封信寫於1931年,距第一封情收已經兩年有餘了。而在最初,張兆和收到沈從文的情書時,緊張得有點不知所措,還稍稍起了一點反感;一個老師,給學生寫這種東西,真稀罕!可是,一個少女的羞怯心理,卻使她害怕這事張揚出去,弄得滿校園飛短流長。她只得聽任沈從文一封接一封給她寫那沒完沒了的情書,卻一概置之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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