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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人類的智慧凝眸(1)


  從川東回到保靖,沈從文被陳渠珍留在身邊作書記。陳渠珍,1882年生,鳳凰人,畢業于湖南武備學堂。1907年與林伯渠哥哥林修梅投奔川邊大臣趙爾豐,任新軍65標隊官。其時,英軍入侵西藏,陳渠珍上書《西征計劃》,得上司賞識,被任命為督隊官,一面率軍抗擊英車,一面鎮壓西藏土著叛亂。辛亥革命時,陳渠珍率部嘩變,挑選湘黔籍官兵115人取道青海返回內地,僅七人生還。1912年回到湘西,督辦開河工程。田應詔保奏他開河有功,反而因此舊事重提,被押解送京。得傅良佐擔保,回湘西在田應詔軍中任副參謀長,主辦軍官訓練團,培植個人勢力。1917年升參謀長,兼任第一梯團團長。護國戰爭發生,田應詔不理軍務,湘西護國聯軍第一軍軍長改由陳渠珍擔任。1920年任湘西巡防統領。

  陳渠珍主持湘西軍政後,打著「保靖息民」旗號,銳意整軍經武,開辦學校、工廠,刺激商業,使湘西一度出現辛亥以後最好的局面。然而對內部卻不實行變革,沿襲清代綠營屯田制老例,人民承擔賦稅極重;對外又不思進取,護國之役,出乒最遠不過桃、常,孫中山在廣東謀劃第一次北伐前,曾派代表與陳渠珍聯繫,委以「第一師長」職務。陳渠珍請一次客,送代表兩千元路費,委任狀卻壓在被褥底下毫無作用。這時,國內聯省自治口號喊得極響,陳渠珍便仿閻錫山在山西做土皇帝辦法,以「湘西王」自居。

  陳渠珍中等個子,長得一表人材。不留鬍子,臉面常年光潔清爽,黃黃的眼珠,很有威嚴;穿長袍,不戴帽子,留分頭,後面拖個尾巴。俗話說,「黃眼珠不認人」,陳渠珍治事嚴厲,又生性猜忌多疑,卻自律甚嚴,每天天不亮即起床,深夜還不睡覺,年近40也不討姨太太(後來卻娶姨太太一大堆,那是沈從文離開湘西以後的事了)。平時極好讀書,以曾國藩、王守仁自許,看書與治事時間幾乎各占一半。因此,在他的軍部會議室裡,放置了五個大楠木櫥櫃,櫃裡藏有百來幅自宋及明清繪畫,幾十件銅器古瓷,十來箱書籍,一大批碑帖,和一套《四部叢刊》。

  軍部會議室是一棟新建房屋,孤零零站在一座山上。開會時,如機要秘書不在,就由沈從文擔任記錄。平時,會議室就由沈從文留住。每當陳渠珍需要閱讀某一書或抄錄書中某一段時,就由沈從文預先準備好。於是,圖書的分類編排、編號、舊畫古董的登記,全由沈從文來作。由於登記涉及書畫作者的人名、時代及其在當時的地位、銅瓷器物的名稱、用途等等,這些都必須弄得清清楚楚。在這過程中,沈從文學到了許多知識。又由於必須經常替陳渠珍翻檢抄錄古籍,日積月累,沈從文將大部分古籍也看懂了。

  此外,軍部書記的職務也比秘書處、參謀處書記要作的事多。一有急電或別的公文送來,即使是半夜,也必須立即起床,抄寫回文。因此,沈從文不能隨便離開會議室,就好像被禁閉在這所孤零零的屋子裡。可是,一到不能外出時,沈從文反而又很清閒了。無事可作時,沈從文只能以讀書作消遣。有時,他將那些宋至明清繪畫一軸軸取出,掛到牆壁上,獨自默默地欣賞,領會它們的妙處;有時翻閱《西清古鑒》、《薛氏彝器鐘鼎款識》一類古籍,與那些銅器上的銘文作比較鑒別,估出它們的名稱及價值;有時又去查閱《四庫提要》,以弄清一部自己不熟悉的古籍的作者及其生活的時代……我在這方面對於這個民族在一份長長的年份中,用一片顏色,一把線,一塊青銅或一堆泥土,以及一組文字,加上自己生命所成的種種藝術,皆得到了一個初步普遍的認識。由於這點初步知識,使一個以鑒賞人類生活與自然現象為生的鄉下人,進而對於人類智慧光輝的領會,發生了極寬泛而深切的興味。

  在一個特殊的環境裡,以一份特殊方式,沈從文承受了民族文化的寬泛薰陶。中國古代文明,開始了對這個「自然之子」精神荒野的耕耘。在這之前,雖有過那位秘書官文頤真的點醒,芷江熊公館的藏書也曾對他產生過誘惑,卻因後來的種種變故,沈從文的精神原野又複歸於荒蠻。而現在開始的這一傾向,對於沈從文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他的歷史、文學、藝術的中國傳統根子,就是在這時紮下的。中國歷史上發生的無數次人類殘殺以及這種殘殺延及湘西發生的種種怵目景象,使他明白了湘西「蠻族」曾經歷過怎樣悲慘的命運,這種命運又是在怎樣的情形中被延續著。這影響到他後來對南方少數民族、整個中華民族乃至人類命運的認識方式;他所接觸的中國古代繪畫藝術,尤其是宋元以後的繪畫傳統,顯明地從一個側面規範了他後來文學創作的風貌;浸透在他創作中的古典文學修養、後半生從事文物研究必需的學識基礎,乃至他對中國書法歷史的透徹瞭解,幾乎都能在這裡找到最初的源頭。

  這種內部精神的變動,必然影響和改變著沈從文外部行為方式。他很少再各處跑著去玩,即或外出,也不如從前那樣玩得起勁了。偶爾到後山、河邊走走,也會攜一本線裝書,躺到草地上去看。疲倦時,就看天上的白雲、地上的流水。眼前的景物依舊,仍然是那山,那雲,那水,現在看時,感覺卻與過去有點不同了。心裡起著一點傷感,幾份肅穆,數縷柔情,一種延及自然的悲憫。有時,原先那些朋友邀他去玩,他也失去了往日的精采。大家都覺得他變得有點古怪,無形中起了隔膜。外部行為雖然平靜了許多,內部精神卻有了劇急變動。仿佛有一種什麼東西在沈從文心裡躁動,極力地要衝破束縛它的外殼,但他又說不清那究竟是什麼。他時時感到苦惱來襲,周圍卻沒有人來替他解除這份苦惱,他感到異常寂寞。他渴望著有一個合適的人來和他說話,能聽他陳述一點什麼,也能對他心中的紊亂進行疏解和啟發。

  仿佛冥冥中有人預作安排似的,就在沈從文感到苦惱的時候,保靖城外的山道上,走來了一個能滿足沈從文內心需要的人。

  一匹馱馬,馱著高高一堆線裝、平裝新舊書籍,由趕馬人牽著,緩緩前進。一位50多歲的老者,棗紅色臉膛,濃眉,長髯,長袍馬褂,一派斯文。身前背後,卻正用原始的林莽、高崖、荒崗作陪襯。其情其景,在這偏僻荒蠻之地,有一種不多見的動人韻致。這位老者名叫聶仁德,是聶清的父親,沈從文的三姨父,陳渠珍過去的老師。

  聶仁德到達保靖後,立即被陳渠珍安排住到了風景宜人的獅子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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