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傳記·回憶錄 > 一個戰犯管理所長的回憶 | 上頁 下頁


  §前言

  《一個戰犯管理所長的回憶》是我70年坎坷人生之記錄。

  我是在日本帝國主義民族壓迫的水深火熱之中度過童年的。在我7歲那年冬天一個陰冷的夜,我們一家人為了生存背井離鄉從韓國慶尚北道前往滿洲。到了目的地發現,滿洲也被日本帝國主義鐵蹄踐踏,時年正是日本帝國主義用武力奪取滿洲的第二年。日本侵略者的魔掌伸到的地方都是人間地獄。我們一家人帶著亡國奴的痛苦,天南海北不停地流浪。日本帝國主義戰敗的前一天我被強行徵兵,差一點成為不幸的怨魂。

  光復的黎明衝破長久的黑暗終於來到了,渴望早日回國的那一天也終於盼到了。但是,人生的航程並不是都按自己的意願安排的。中國4年內戰從東北開始爆發了。回國的路自此被切斷,於是命運把我留在這一片土地,今天我已是73歲的老人了。

  光復後我成為一名革命軍人,經受了戰爭的考驗。自1950年開始的25年間,我在撫順戰犯管理所歷任副科長、科長、副所長和所長。在這所監獄裡關押著日本戰犯969名、滿洲國戰犯61名、國民黨戰犯300余名。讀者已經知道他們是犯下滔天罪行的劊子手,特別是在日本戰犯中不僅有把無辜的老百姓當作靶台,讓日本新兵射擊練膽量的罪人,還有用石塊擊碎活人頭骨吃腦漿的殺人魔王。對於這些人,中國政府沒有處死他們,而是採取用人道主義的教育改造方針。我和同事們起初很不理解政府的這一方針,認為把那些抱定一死、閉口不談、負隅頑抗的日本戰犯改造過來是不可能的事。但是,在中國政府「憎惡罪行不憎恨人」的人道主義政策感化和管理所工作人員熱情幫教下,他們終於嘆服並流下了懺悔的淚水。期間,我們遇到了很多困難,他們也有沉重的苦惱。

  數年的艱辛使戰犯們奇跡般地實現了脫胎換骨的改造。到1964年,全部日本戰犯被釋放回國。之後,滿洲國戰犯和國民黨戰犯也相繼被釋放。

  日本戰犯獲釋回國後成立了自己的團體——歸還者聯絡會,並四十餘年如一日將精力傾注在和平事業和日中友好事業上。他們回國後立即寫了許多回憶錄,揭露自己在中國土地上所犯下的罪行,譴責日本侵略戰爭,並與當時在日本抬頭的!日軍國主義分子進行了毫不妥協的鬥爭。這裡有許多感人的故事。

  在教育改造工作中,功夫下的比較多的戰犯是滿洲國皇帝愛新覺羅·溥儀。讀者通過曾在世界各國上映過的《末代皇帝》已經有所瞭解,3歲稱帝、在紫禁城成長、長大後又出賣國家保自身享樂的溥儀,無論是個性還是生活習慣都是一個特殊的人物。但他被改造成為模範公民,後成為中國最高權力機構中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參與國家政治,這真是奇跡。

  在日本戰犯中最後3人被釋放的1964年,國內外報刊報道我是「人間靈魂專家」,也受到國家的榮譽稱號。但僅過兩年後的文化大革命動亂中,一夜之間一落千丈從模範所長成為「有罪」的階下囚。猶如日本帝國主義時期的撫順監獄長、日本戰犯大村忍的下場。他雖然作為戰犯被監禁在撫順監獄,但他受到了人道主義教育和待遇,後又被釋放回國了。而我則受到非人道的虐待和非法審問。當時主宰中國天下的造反派不是依據罪證審訊,而是用逼供捏造罪證。他們沒有任何證據,但認為「同情戰犯的人不可能不是特務」。他們對當時被監禁的200余名國民黨戰犯拷問得死去活來,我擔心他們的生死,這又成為我的新的罪狀。我脖挎牌子被鬥130次,最後被下放到一個偏僻的鄉村進行勞動改造。

  由於無休止的拷問,戰犯中出現了許多患者,還死了數十人。事態繼續惡化,已危及全體國民黨戰犯的今後改造工作。幸虧周恩來總理得知情況後下達了指示,我也結束兩年下放生活,恢復原職。我回到管理所後,戰犯們很高興,他們微笑著迎接我,但默默無言的沉重表情中看得出他們眼中的淚水,那是哀求幫助的淚水,是在逆境中結下的崎嶇因緣的純潔的淚水。但是造反派只知主義不知人道主義。由於我傾注全力努力改善戰犯們的生活和治療他們的疾病,僅過幾個月又被下放到農村。1975年,我又重返戰犯管理所工作,並衝破重重阻力全力恢復。第二年,十年文化大革命的悲劇終於結束了。

  1979年,在北京政協禮堂舉行了溥儀先生的追悼會。溥儀先生出獄後的第8年也就是1967年,由於受到動亂的衝擊和腎癌的折磨,結束了他坎坷波折的61年人生旅途。這是他去世12年後舉行的追悼會。這一天我遇見了在獄中結下因緣的數十名奇特的朋友,是10餘年後激動人心的相逢。他們出獄後在各地都作了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同樣在動亂中受到極大的痛苦。造反派曾經找他們,逼迫他們檢舉「金源的罪行」,但沒有一個人開過口。溥儀先生在他病重呻吟的最後時刻還以全國人大代表的身份對造反派大聲疾呼,「金源所長是模範幹部」。我聽了此事後,感動得哽咽了。

  全部戰犯被釋放後,我到北京中國人民警官大學任副校長,後任黨委書記,數年前離休後過著平常百姓生活。期間國門開啟,那些奇特的朋友們找到了我,我也到海外好幾個地方找過他們。特別走動多的是日本。日本的歸還者由於對「文化大革命」有分歧分裂成兩派,為了他們的統一我曾勸說過他們。

  期間,日本歸還者中有不少人已作古,現在大約有500人健在,他們都是八九十歲高齡的老人了。但是,他們把中國看作是「再生的故鄉」,每年都要成群結隊訪問中國。1988年,他們在前撫順戰犯管理所正門內立了巨大的謝罪碑,發誓九泉之下也不忘記中國,並流下了懺悔的眼淚。

  我本來想徹底忘卻過去那些辛酸的日子,但在日本歸還者和國內朋友們再三勸說下,在親屬和朋友們一再鼓勵下,我下決心寫了這部回憶錄。由於水平所限,掌握的資料亦不夠全面,疏漏在所難免,懇請參與教育、改造付出大量心血的同志以及廣大讀者悉心指教。

  此書曾以《奇特的緣分》為書名,於1995年在韓國出版,協助我寫作的是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民族部的朴千均先生;現在此書又以《一個戰犯管理所長的回憶》為書名,由解放軍出版社出版,該版本則是經過瀋陽軍區政治部的崔哲先生將《奇特的緣分》翻譯成中文之後,再經我的填補、修訂所完成。在這裡我一併對二位先生表示感謝。

  在撰寫此書過程中,得到撫順戰犯管理所和中央檔案館熱情支持,在此謹致謝忱。

  金源
  1998年10月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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