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傳記·回憶錄 > 一個戰犯管理所長的回憶 | 上頁 下頁 |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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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三) 蔡省三 我作為「蔣介石集團戰犯」(原國民黨青年救國團贛東青年服務總隊少將總隊長),自1956年冬至1975年3月19日獲得特赦釋放,在撫順戰犯管理所關押了20年。這期間,始終都在金源先生和其他諸位先生的管教之下。第一次見到金先生是1956年12月26日,我們來自中南的一批戰犯,乘火車抵達撫順車站。正值零下30多度的嚴冬,我們一個個渾身顫抖,旋即見到一位像是一般幹部的人,提著熱開水和餅乾來到車廂,送到我們手裡,叮囑我們:「先吃點東西,飽暖飽暖……」這給我們帶來了意外的溫馨。後來知道,他就是管教科長金源。……1975年特赦釋放離開管理所,金源先生早已是所長了,他還是那麼平易近人。在管理所大俱樂部舉行宴會歡送我們的那天,金源先生再三叮囑我:「保重!」宛如親人話別。 長期在金先生等諸位春風化雨的改造中,我個人認為:金源先生是一位樸實的「改造人的藝術大師」。我是一個興趣廣泛的「藝術迷」,通過撫順戰犯管理所的改造實踐,我認為改造人、教育人是一門「綜合藝術」,從金源先生身上,突出地讓我切身體會到這種「綜合藝術」的重要、寶貴的質素。 藝術不是完全抽象的、空虛的,它都或多或少包含著實際生活的「基因」,其核心應該是「真」,金源先生管教我們處處表現出「真誠」、「務實」。他雖身為所長,為全所最高領導,卻經常同管教班長一齊到監號值班,直接同犯人接觸,觀察掌握犯人生活與思想情況,採取相應的教育措施。他找犯人談話,犯人也樂意向所長彙報。監號情況複雜,常常發生爭吵,金先生處理問題時,總是讓雙方各自陳述經緯,耐心地聽,然後平靜地勸導雙方。每每在金先生和言細語的勸導下,爭執得以平息。就我所知,金先生從來也不曾大聲訓斥他人。 金源先生常常深入瞭解犯人的心病,以求對症下藥,解除思想包袱。最突出的是「黃維水動機事件」。黃維與我是舊識,又是江西同鄉,他從北京轉到撫順時,一身多病,極其消沉。我倆談心,黃維說:他在佳木斯關押期間,偶爾看到一本機械學的書,他反復鑽研,引發了發明「永動機」的念頭,決心後半生從事此道以報效人民。卻不料他的這些想法後來被斥為「藉故逃避、對抗改造」而遭批鬥,一些同犯亦借此侮辱其人格,加之體弱多病,剛到撫順時,他曾萬念俱灰,深感絕望。後來,金先生瞭解到黃維的內心想法,同他談話,肯定黃維有心靠攏人民的願望,並由所方作出決定,積極創造條件支持黃維進行「永動機」實驗。雖然試驗失敗了,金先生還是安慰黃維「創造切莫灰心」,並送黃維到瀋陽住院治病,從而使黃維激發了前所未有的改造積極性。黃維曾感動地對我說:「我現在才體會到,共產黨的政策是真要挽救我們的……」 在六十年代中蘇分歧以前,我曾暴露過對蘇聯、對斯大林以至對赫魯曉夫不滿的言論,而多次受到同犯的圍攻,要求開大會批鬥我。而金先生卻耐心教導說:「大膽暴露思想,通過學習,求得解決,是改造之路。」我雖被同犯視為「頑固」,但是,金先生從來未曾「強加於我」,讓我始終心情開朗,敢說真話。今天,我愈益感到,以金先生為代表的「真」使人心悅誠服。 一切藝術都不是冷酷無情的,恰恰相反,它充滿了和善、溫馨的感染力。金先生同其他管教人員貫徹「不打」、「不罵」、「不辱人格」的方針,充分體現了「與人為善」的精神。更令人感動的是,金先生及諸位不僅「善始」,每批戰犯到來,都有盛大的動人的歡迎晚會,讓犯人有受到熱烈歡迎的自然感覺。尤其特別注重「善終」更為難得。每個病故的戰犯,不論其生前表現如何,都一視同仁地得到鄭重的火葬,並以精緻的骨灰盒存放骨灰。例如,江西的楊不平,在文革中,曾被視為「極端反動」,為此曾想投水自殺。此後,金源先生回所,楊不平正患喉癌,金先生送他到瀋陽住院治療。楊病故後,所方同楊的親屬聯繫,派專人將楊不平的骨灰同遺物送至南昌。 軍統骨幹廖宗澤病故在管理所,我1975年釋放來香港後,同周養浩一起偶逢西德來的廖宗澤的女兒廖天琪,她問及其父情況,我們告訴她可去撫順戰犯管理所查詢,一定能領取其父的骨灰。她先還有些懷疑,後來決定同她德籍夫婿馬漢茂一起去撫順試探一下。她們夫妻從撫順返港後告訴我們:金源所長親自接待了他們,見到其父的骨灰盒保存完好,確實意想不到。 文革中,戰犯死亡率上升,死者僅被草草收殮。金源先生複職回所後,恢復常規。我同組的廣西人陶松病故,金源先生親自在場安排火葬,他讓我們拿來陶松內外的全套新衣褲,並親手替陶松更衣,後發現外褲缺條皮腰帶,金先生又讓我找來皮褲帶為陶松系好。金先生對在場者說:「這是為死者送終,不可馬虎。」此事至今令我難忘,這正是可貴的「善終」的「善意」呀! 藝術之「善」,真誠的「善」,它就像磁石吸鐵一般,深入肺腑地感召人。 一切藝術創作,她都是或大或小的「美」的結晶,給人帶來的是心靈的喜悅與享受,從而助長人的活力。 撫順戰犯管理所環境的美化是極其突出的。大俱樂部前後的花園常年盛開的各種鮮花,監房四周與來往通道兩旁都是連接不斷的五顏六色的鋪地錦,還有果樹與葡萄。監號與走廊都圍繞著天藍色的牆裙,襯托著雪白的天花板與透明的玻璃窗,光潔照人。文革前夕,一位「造反英雄」來到管理所,驚訝地叫嚷:「這裡簡直是一座大花園嘛!比一般旅館都好,哪裡像監獄,不行!……」於是,管理所內外一片荒蕪,連接待室的沙發都掃光了,帶給犯人的是一片灰暗與消沉。 我個人長期是管理所負責搞文娛活動的積極分子。金源先生強調:「文娛是學習的另一種方式,改造需要文娛,需要愉快的情緒。」我於1957年剛到管理所,便組織同犯化裝多種少數民族,演出紅男綠女、色彩繽紛的民歌大匯演,演得全場歡騰喝彩。我卸妝後走出前臺門口,那裡是幹部和家屬在看演出,我不經意地聽到金源先生說:「蔡省三的表演是藝術啊!」我大為驚喜:管教幹部也欣賞犯人的「藝術」,這本身就是感人的「藝術」!後來,我們得到所方大力支持。我在管理所期間負責安排各種演出共計2000多個節目,多數是同犯自編自演,自我教育,自我鼓舞。每逢節日,連場文娛會自不待言,加以張燈結綵,使所內充滿了節日的歡樂氣氛。這一切都驅散了沉悶,就我個人而言,多是在歡樂中渡過了那段歲月。胸懷開朗,得以保持身體的健康。現離開撫順轉眼20載了,已年近80,我深深感到:如果那段漫長的時光,要是一片沉寂灰暗,沒有「美」感,沒有希望,沒有保持我對藝術的一貫陶醉,那就沒有我的今天了。 飲水思源,我衷心感激共產黨的「給出路」的光輝政策,感激卓越執行政策的金源先生以及諸位管教先生。 欣聞金源先生的大著《一個戰犯管理所長的回憶》即將付梓,作者索序于我,我雖然未曾得窺大著的全貌,但我很高興也很榮幸地攀附驥尾,略述我對尊敬的金源先生的印象,謹候明教。 1997年11月20日於香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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