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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聖潔的友誼(10)


  魯迅面對文稿,嘖嘖稱讚不已,他又沉思起來。他似乎在傾聽戰友的鼓勵,又像是在思索著同志的批評。他思索著,微笑著,一切都使他非常滿意。這時,他指間的香煙已經快燒到指頭。他把煙蒂捺到了煙缸中,然後回過頭來,感慨萬端地說:「你的寫作條件太苦了。」瞿秋白堅毅而樂觀地說:「只要拿著筆在寫,再苦些也覺得樂在其中。」接著,又真摯地說:「和先生在一起,時時感到共同戰鬥的欣悅。」魯迅愛憐地看著瞿秋白蒼白清臒的臉,有多少話要說。他指著那一束文稿,懇切地說:「這,只覺得寫我寫的太好了,應該對壞的地方再多提些。」

  這一天,瞿秋白和魯迅談得很久很多。他們談到雜文的戰鬥意義。對於那些幫閒文人,魯迅憤恨地說:「要罵就罵吧,我就是硬骨頭,罵不倒我!我就是要用雜文同他們戰鬥!」那時,國民黨特務已經準備對魯迅暗下毒手。瞿秋白擔心他的安全,多次請他注意防範,並希望他到蘇聯去療養和編寫中國文學史。這天,瞿秋白又提起此事。魯迅認為中國文學史的編寫工作很重要,但由於當前戰鬥緊張,沒有時間去作。到蘇聯,他是嚮往的,但他不準備去,他激昂地說:「要殺就殺吧,我就是不走!而況真要走,那麼多的書也無法搬走。」編寫文學史而無書,怎麼也是辦不到的。魯迅懇切地勸瞿秋白去蘇聯養病和寫作。他還不知道瞿秋白在莫斯科中山大學的遭遇,因為瞿秋白從不向別人談到那些完全是屬￿共產黨內的問題。尤其對於這位傾心於黨的非黨的馬克思主義者,他就更要注意遵守黨的紀律,維護党的威信了。

  夜深了,魯迅才告辭回家。

  不久,由於安全的原因,瞿秋白夫婦于6月初,從東照裡搬到王家沙鳴玉坊一家花店的樓上。這裡是中共江蘇省委機關,馮雪峰也住這裡。但7月10日的下午,這裡的安全又發生問題,必須即刻轉移。瞿秋白夫婦決定到魯迅家去。他們冒著大雨,坐上黃包車,扯下車篷,安全地到了魯迅寓所,住了一個短時期。魯迅日記1933年7月10日記載說:「晴,熱。午後大雷雨一陣。下午收良友圖書公司版稅二百四十元,分付文尹、靖華各卅。以《選集》編輯費二百付疑冰。」瞿秋白夫婦逃難到此,魯迅這天並未收到出版者送來《魯迅雜感選集》的版稅,這筆二百元的編輯費和分付楊之華的二十元,都是支援的性質。

  這以後,楊之華到中共上海中央局組織部作秘書工作,夫婦兩人就搬到機關去住,與高文華家住在一起。大約9月間,一天深夜,突然傳來警報,要他們馬上離開機關。這時已是淩晨兩點鐘。瞿秋白和楊之華還是決定到魯迅家去。他們分乘黃包車,差不多同時到達大陸新村魯迅寓所的前後門。兩個門同時敲響,驚動了魯迅一家。許廣平披衣而起,驚愕地對魯迅說:「怎麼前後門都……?」魯迅鎮靜地走近後窗,暗夜中看到後門站的是一位女人,片刻,他說:「樣子象之華。」他又走向前窗俯視:「哦,是秋白,快開門。」靜謐的書房裡,魯迅請瞿秋白夫婦入座,贊佩地說:「你倆和獵狗們周旋,險些把景宋弄糊塗了。」瞿秋白和楊之華幾乎同聲歉意地說:「真對不住,驚擾了你們!」許廣平端著託盤,送上兩碗夜宵。似乎不是這熱氣騰騰的夜宵,而是魯迅夫婦的熱誠的目光,使瞿秋白和楊之華今夜感到異常的溫暖。

  這一次在魯迅家只住了幾天,就轉移到另外的機關裡。

  轉眼到了1934年1月。瞿秋白奉命離開上海到中央蘇區。臨行前幾天,他有一種無法排遣的渴望,一股不可壓抑的深情,一定要當面向魯迅、茅盾辭行,並與他們長談一次。他是預料到,今後天各一方,難得再有見面的機會。楊之華深深理解他的心情,但為了他的安全,讓他晚上去,在魯迅那裡住上一天,第二天晚上回家。

  1月4日晚,他來到魯迅家。兩個人三個多月沒有見面,而這一次相見後就將是長久的離別。似乎有說不完的話,但兩個人都希望傾聽對方的談話,從中體味戰友的深情。晚上,魯迅一定要讓瞿秋白睡在自己的床上,他與許廣平睡在地板上。

  楊之華在家中,焦急地等了瞿秋白一天一夜,等到第二天晚上他平安歸來,才算一塊石頭落地。瞿秋白為實現這次辭行很高興。他笑容滿面地說:「要見的都見到了,要說的話也說了。大先生和茅盾身體都好,海嬰也沒病。」但在心裡,瞿秋白是有點鬱悒的,除了惜別之情,也許是因為不得不離開他喜愛的文藝戰線,不得不離開這裡的肝膽相照的摯友。1月9日,魯迅收到瞿秋白臨行前寫給他的信。28日,又收到瞿秋白將要到達蘇區時在途中寫來的信。魯迅的懸念之心,總算放了下來。

  魯迅和瞿秋白之間披肝瀝膽,生死與共的友誼,擺脫了世俗的利害,達到了聖潔的境界。它在中國革命史和文學史上,留下了最有光彩,最有詩情,最有意義的篇章,可以傳諸萬世,歷久不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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