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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故鄉與少年(7)


  教室的東北面是一排三幢樓房,每樓十間,樓上是學生宿舍,樓下是自修室。每天上完課以後,學生們都聚集到自修室複習功課。

  舊時的中學堂,陋規很多,校內工友地位最低,工友行路遇見教師必須閃在路旁,立正行禮,恭而敬之地讓教師通過;學生和工友不得交談,當然更不許交朋友。瞿秋白是不滿意於這些落後的制度的。瞿秋白自修時往往不在自修室,而常常到學校的醫療室去看書。那是一個幽靜的地方,特別是那裡有他的好朋友——工友費金生。費金生是個從農村來的青年,在醫療室作工,住宿。他樸實,熱情,能幹,懂得種田的知識,知道農村的情形。瞿秋白非常願意同金生談心,把他當成自己的兄長,敬重他,信賴他,同他無所不談。當時的中學堂富家子弟很多,幾乎沒有人自己洗衣服,而是花錢請人洗。瞿秋白家境困難,沒有錢請人洗衣,又不能請假回家換洗衣服,費金生就常常在出外辦事時順路替瞿秋白把穿過的衣服送回家去,洗淨晾乾以後又去幫他取回來,有時還幫他送信取物。費金生對這位生活清苦、聰明好學的少年朋友,無微不至的關懷,是瞿秋白永遠不能忘記的。

  常州中學堂在當時算是比較進步的學校。校長屠元博曾經留學日本,並在那裡加入孫中山創立的同盟會,庶務長朱稚竹、兵操教員劉百能等教師也是同盟會員。他們常在學堂裡進行民族革命教育,並積極組織學生進行軍事操練。學生思想活躍,很多人都傾向於革命。瞿秋白、張太雷等在屠元博的影響下,對孫中山的反清革命十分關注。他們關心時政,痛恨列強的侵略和清朝的暴政。瞿秋白常常指著頭上的辮子對同學說:「這尾巴似的東西,留著有什麼用,我們非把它剪掉不行!」不久,武昌起義的消息傳來,瞿秋白獨自在星聚堂的西房,自己把辮子剪下,拎著它歡躍地對母親說:「皇帝倒了,辮子剪了。」

  對現實的不滿,不免在文字中流露抒發出來,瞿秋白的一篇作文讚頌了敢於反抗官府的農民。國文教員陳雨農,江蘇宜興人,思想反動,咒駡革命党人為「亂賊」,當然視瞿秋白的文章為「大逆不道」,他在文末寫了大段批語予以「糾正」,瞿秋白看後,竟在陣雨農的批語後再加上批語,痛加駁斥。陳雨農惱羞成怒,告到學監那裡,給瞿秋白記過處分。這種高壓,並不能使瞿秋白屈服,他依然敢於反抗邪惡,勇於追求真理。這種品質,他直到最後都不曾少減。

  常州中學堂收費甚多,學費、宿費、膳費等加在一起每年要付幾十元錢,相當於一個小職員一年的薪資收入。按校方規定,學生每年要做兩套制服,夏天是白制服,冬天是呢制服。瞿秋白每年繳納學雜費等已經相當勉強,哪裡還有錢付制服費。瞿秋白中學時代所穿的衣服,多是母親用父親的舊衣服改成的長袍馬褂,冬天棉衣的外面行線很密,以其耐磨久穿不壞。這一身樸素的打扮,當然為那些富家子弟所瞧不起,有意疏遠他。瞿秋白則不屑於理睬他們,他除了發憤讀書之外,常常同幾個要好的同學在課餘時間聚在校園樹下,談論詩詞、小說、篆刻、繪畫。平時沉默寡言的瞿秋白,只有在這種場合裡,才顯得輕鬆愉快,談笑風生。李子寬先生記述當時情景說:

  ①冠英小學初級班,每月學費三角,一年只繳銀三元左右。但常州中學堂,學年開始即繳學費三十元,膳費三十元,此外還需購買文具書籍,所費頗多。

  省立五中(按指常州府中學堂,辛亥後改稱江蘇省立第五中學校)制度,上午上課四小時,下午上課兩小時;下午三時後,學生課較差者補課一小時,如國文、英文等。其他學生則于此時間上遊藝課一小時,遊藝內容有書法、篆刻、軍樂、雅歌等,由學生自由選擇分組練習。秋白曾一度選雅歌(昆曲)學「拾金」一出,既而棄去,以後彼于著作中曾批評唱曲行腔咬字盡符自然,其認識即基於此。後一年改習篆刻(治印),我亦與俱,其時發現秋白于小學(說文)有相當知識,于各種印譜早有研究,較諸我輩初作嘗試者迥然不同(按秋白六伯父世琨能篆能刻,秋白自幼學習。中學國文教師史蟄夫善治印,看到秋白喜愛此道,就精心教他)。秋白于治印之皖浙兩派,於浙派較為愛好,所治印章在校時為多,……

  秋白於音樂能吹洞蕭,偶於月夜一吹,音調婉轉而悽楚,似惟此器適合於其性情。於國畫能作山水,但亦不常作,在校時只寫過兩三幅,後在北京俄文專修館學習時期曾畫過兩三幅,我乞得一幅。

  李子寬先生接著說:

  自1913至1914年之間,秋白課餘時間付諸吟詠者不少。最初,我班同學年齡較幼者四人即江都任乃訚、宜興吳南如與秋白和我,相約學作詩詞,從詠物開始。我未得其門徑,不久即退出。秋白與任、吳樂此不疲,各存二三百首,抄錄成帙,秋白與任君進步尤速,惜稿早失。三人中惟秋白間亦作詞。

  瞿秋白在中學時期的文學愛好,羊牧之也有如下的記述:

  秋白在中學時,舊小說如《西廂記》、《牡丹亭》、《聊齋》、《花月痕》等,都看過。已開始讀《太平天國野史》、《通鑒紀事本末》、《中國近世秘史》、梁啟超的《飲冰室文集》、譚嗣同的《仁學》、嚴複的《群學肄言》、陳曼生印譜、百將百侯圖印譜、吳友如畫寶,以及《莊子集釋》、《老子道德經注》。枕邊書桌上經常放置《杜詩鏡銓》、《李長吉歌詩》、《詞綜》等。

  一次秋白來我家吃飯後說:「我們做一個中國人,尤其是知識分子,起碼要懂得中國的文學、史學、哲學。文學如孔子與《五經》,漢代的辭賦,建安、太康、南北朝文學的不同,以及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的特點。

  史學如先秦的諸子學,漢代的經學,魏晉南北朝的佛學,宋明的理學等,都要有一個初步的認識,否則怎能算一個中國人呢?」

  ①李子寬:《追憶學生時期之瞿秋白張太雷兩先烈》。
  ②據羊牧之回憶。參見《黨史資料》叢刊總第8輯,第54—55頁。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這個「起碼」的條件,對於窮困而又沒有文化的老百姓,不能不說是有點過分。但是,對於一個願意有所作為的知識青年,不管他是貧是富,都應當有這樣嚴肅的、積極的追求。瞿秋白自己不僅這樣說了,而且在他一生中都能夠身體力行,完全這樣做了。

  嗜愛文史,仰慕先賢,自然會喜歡和欣賞那些能夠反映著祖國歷史和大自然風貌的文化古跡名勝。秋白最喜歡去的是常州東門外的天寧寺和紅梅閣。天寧寺舊名廣福寺、報恩寺,是唐代天複年間建立的古刹,歷代續有增建或重修,為江南有數的叢林。瞿秋白少年時,寺中的殿堂是清代同治、光緒年間重建的,規模宏大,屋宇雄偉,那座大雄寶殿比杭州靈隱寺的大雄寶殿還要高大。寺內僧眾繁多,最多時竟達一千餘人。寺產值二千萬元,其中田地約一萬數千畝。紅梅閣離天寧寺不遠,在玄妙觀的後進。玄妙觀始建於西晉永嘉年間,觀中紅梅閣民間傳聞甚多,一說是宋代紫陽真人在這裡手植了一株紅梅,因此得道飛升;另一說是元代至正年間縣衙刑吏龔子彬流放雲南遇仙叟,相偕禦風而行,瞬息之間抵雲南。子彬見城中紅梅盛開,遂折紅梅一枝,歸後植於觀中,紅梅閣由是得名。這種神仙家的說教,顯然是為道教徒的欺世惑眾張目的。瞿秋白和同學們喜歡的是那紅梅,而對那些道教徒的神仙故事早已聽膩了。春天到來,梅花綻開,紅霞一片,映襯著白雲青天,簡直美極了。每當這個時節,瞿秋白在假日裡,總要邀上幾位同學游紅梅閣,看梅花。他常常邊看梅花,邊吟誦鄉先賢趙甌北(趙翼)的名句:「出郭尋春羽客家,紅梅一樹燦如霞,紫陽未即登仙去,先向瑤台掃落花。」紅梅閣後有一個很大的花園,古木參天,藤蔓纏繞,假山、石池點綴其間,似一幅清幽寧靜的畫圖。翠竹蒼松之間,有柏屋三間,懸小額曰古春軒。軒中置石幾木榻,壁上懸名人書畫,琳琅滿目。老道人焚香滿爐,客來,迎之入座,飲柏子茶,觀白鶴亮翅。瞿秋白的父親瞿稚彬,信奉道教,與玄妙觀的掌教法師很要好,那裡的晨鐘暮鼓對他有很大的誘惑力,觀中柏屋正中懸掛的大幅《玄妙觀圖》,就是這位不束冠道友的得意手筆。以此之故,瞿秋白每次遊閣,少不得要到柏屋去看看老道人,而每次在奉茶之後,老道人都要照例談一段紫陽真人插紅梅的故事。然後再去石池看老道人養的一隻白衣丹頂鶴。一直到暮靄蒼茫才離園回家。後來,瞿秋白寫過一首詩,記述兒時舊游的情景:

  出其東門外,相將訪紅梅。
  春意枝頭鬧,雪花滿樹開。
  道人煨榾柮,煙濕舞徘徊。
  此中有至境,一一入寒杯。
  坐久不覺晚,瘦鶴竹邊回。

  ①《光緒武進陽湖縣誌》卷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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