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齊白石 | 上頁 下頁
二二


  嘉慶二十三年,書商又把民間流傳的丁鶴洲編的《寫真秘訣》等畫譜彙集,假冒《畫譜》第四集行世。

  在阿芝出生後的同治年間,在當時的印刷條件下,以他這樣的地位和出身的人,根本見不到這個《畫譜》。不過,在中國畫苑的歷史上,這部畫譜,從它誕生以後,不知孕育了多少一代丹青大師。

  排在阿芝面前的這套《畫譜》,康熙年間刻印的,開化紙、木刻板,五色套印,極為精美。他意想不到,竟會在這樣的一個地方,發現這樣難得的精品。

  記得上蒙館時,偶爾聽到同班同學說過這部書,不過一般人家不輕易借人。市什上又難以買到;即使有,價格昂貴,象他這樣的家庭,也不敢問津。誰料到在這個寧靜的夜晚,竟然見到這套書。他的喜悅之情,簡直不亞于從周之美學藝三年的出師之日了。

  畫譜講解了從作畫的第一筆開始,一直到全幅畫畫成的全過程。用墨著色的濃淡、深淺、先後、遠近、配合和渲染之法,都有十分詳盡的敘述,為初學者提供了難得的入門之法。

  書中所說的分宗、重品,六要六長,三病、計皺、釋名、觸變……等等,他過去聽都沒聽過。畫畫,原來還有這麼多學問啊!他想。

  夜已經很深了,他毫無倦意。就著微弱的燈,他如饑似渴地、貪婪地看著,一頁,一頁,又一頁。一幅幅仔細地觀看、揣摩著。

  他深深感到,自己過去畫的東西,問題實在不少。畫人物,身首缺乏一定的比例;畫花卉,常常是花、葉搭配不當。

  他想像過去勾影雷神爺爺像那樣,把這本《畫譜》全部勾影下來,從頭學起。可是,書是人家的,能借我用一用嗎?

  秋夜有點涼意。他不時站起來,在室裡走著、思忖著,思緒萬千。天際已漸漸明亮了起來。奇怪,往日報曉的雄雞怎麼沒有叫,莫非自己沒聽到?

  他吹滅了燈,和衣躺著,卻難以入睡。《畫譜》所喚起的激情,一直無法消失。待聽到院子裡有人在掃地、走動,他便一躍而起,將書按原來的樣子,包好放好。他想,反正還有幾天的活,還可以繼續看的。

  這樣,每天晚上,一吃完晚飯,阿芝就回到了室內,拉上窗簾,盡情地、靜心地看起了《畫譜》來。一邊看,一邊比劃著。他後悔自己沒有帶紙筆來。案上雖然擺著硯臺、宣紙和筆,他手癢癢的,但不敢動,因為這是主人的啊!他從不隨便使用人家的東西。

  第二集還沒有看完,蔡家的活兒已經完工了,他就要走了。他多麼希望能再有活讓他多幹幾天!這樣,他可以將第二集、第三集都看完。不過,這終究不是妥善的辦法,匆忙著一遍,能夠記住多少?要是借了去,慢慢細看,勾影了下來,邊看邊實踐,那該多好!能否借一借?主人肯嗎?是不是找找齊伯常,請他代為借一下?他思索著,矛盾著,拿不定主意,煩躁不安地在屋內來回走著。

  門被輕輕推開了,蔡公子走了進來。

  「怎麼樣,這幾天累了你了,看你眼睛佈滿了血絲,睡得不好,」他似乎沒有覺察到阿芝的情緒。

  阿芝極力平靜了一下自己,笑了笑:「挺好的,沒什麼。這個把月,給你們添麻煩了。以後有什麼活兒,儘管說好了,自家人。」

  「要說麻煩,首先是麻煩了你。因為父親不在家,先做這幾件。等老人家回來後,再商量一下,如果需要,再請你。」蔡公子送過一包紅紙包著的銀元,看樣子份量不輕,「母親說,你這樣盡力,應該多給一些酬金,請笑納。」

  阿芝說聲「謝謝」,但沒有伸手接紅包,似乎有話要說,卻欲言又止,神色有些緊張。蔡公子有點奇怪,便問:「你有什麼事,什麼困難嗎?小弟當傾力相助,你不必客氣。我這個人,伯常最瞭解。」

  「有一件事相煩,不知公子意下如何?」阿芝遲疑了好大一陣,終於開了口。因為他內心一直矛盾著,不說吧,機會難得;說了吧,又怕人家作難,雙方都怪難為情的。最後還是鼓起勇氣,提了出來。

  「有什麼事,你直說吧!」

  「我看了這屋裡一套《芥子園畫譜》,真好。我喜歡畫畫,你知道,這本書對我很有好處,我想借用一個時期,一定如期奉還。」他紅著臉,手腳好象沒有放處,靦腆地望著蔡公子。

  蔡公子哈哈大笑了起來:「我當是什麼天大的事,原來是這個,好辦,好辦。這套畫譜,是家父給弟弟買的。弟弟外出了,一時回不來,你拿去吧,沒關係的。他回來,我同他說說就是了。」說著,他踏上凳子,取了下來,交給了阿芝。

  阿芝感激地連聲道謝:「我回去趕快臨摹。先借第一集,完了,再借第二集,如何?」

  蔡公子說:「不必了,你又不是外人,全部拿去吧,免得來往奔跑。」

  阿芝回到了家,已近掌燈時分。這二十多裡的路程,他覺得比平時近多了。

  放下工具箱,他顧不得洗臉,興沖沖地把媽媽請到屋裡,將一包沉甸甸的紅包交給了她。

  媽媽很高興。這些年阿芝能掙錢了,給這個苦難的家減輕了多少的負擔。每次回來,他都一個銅板不剩地全數送到媽媽手裡。

  阿芝看了一下媽媽的臉色,知道她心情很好,試探著問:「媽媽,我在蔡家,看到一本書,真好。」說著,取出《芥子園畫譜》。給務周氏翻動著、解釋著,「這本書,湘潭也買不到。聽說長沙才有,貴得很。我是從主人家那裡借來的。」

  齊周氏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精美的畫,那紙上的人兒、花卉、山石,實在太象、太美了。她叫來了春君。三人在小油燈下,頭對著頭,一頁頁地翻著。

  「這書真好。他以後雕花能派上用場。」春君偷看了阿芝一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是呀!不過是人家的。還不還?」齊周氏問。

  「哪能不還?我想把它勾影下來。」阿芝說,「媽媽,可不可以從工錢裡勻些出來,買些紙、筆和顏料?」

  「這還用問?」媽媽一聽,從手中取出幾十個銅板,交給阿芝,「夠不夠?你明天去買就是了。」

  第二天,阿芝跑到鎮上,買來了紙張和顏料。從這天晚上開始,阿芝把裁得整整齊齊的紙,鋪在畫冊上,從第一頁開始,精心地勾影起來。他先勾樹,從「二株分形」、「二株交形」、「大小二株法」,一直勾到「樹中襯貼疏枝法」,整整勾了十一幅。一直勾到媽媽敲門,讓他早點睡,以免弄壞了身子時為止。

  阿芝的操作十分認真、十分精細,勾勒出來的作品,也就十分逼真。第一步是成功了,接著進行第二步:設色。他依著原樣,找相應的顏色往上填。但是,談何容易?他讀了書上關於設色的論述。不過,書中說的「天有雲霞,爛然成錦,此天之設雲也。」「人有眉目唇齒,明皓紅黑,錯屬￿面,此人之設色也」……這說的固然好,但自己還未經驗過。就拿人的眉目唇齒,哪裡明皓,哪裡敷紅,哪裡著黑卻是完全靠自己掌握了。

  阿芝看完了這些論述,潛心地揣摩了好久,調好顏色,然後,對照著原圖,一筆筆地填了起來。一直進行到子夜,總算完成了昨天勾勒的那幾幅的設色工作。

  勾勒、設色,花去了他半年多的業餘時間。他把這些畫,按照原來的樣子,裝成十六本;自己還精心地設計了一個封面。

  這是當代藝術大師齊白石,在他青年時代進行的一次最大規模的繪畫實踐。雖然在當時還很難看出它對這位大師一生事業的深遠影響,但是,有了這套書,使他雕花的技巧,躍進到一個新的階段,畫譜為他開拓了一個完全嶄新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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