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齊白石 | 上頁 下頁
二〇


  阿芝藝術上進步之快,使周之美暗暗吃驚。他帶過好幾個徒弟了,一般情況下,要掌握他這一套本領,沒有二三年的時間是不行的。而阿芝僅僅用了半年。這使周之美感到欣慰和喜悅。

  在這個世界上,真正稱得上為周之美的親人的,不多。他的師傅是他唯一的親人,但故去了;現在算得上的,只有阿芝。

  「做木匠易,做人難。」一次,周之美沽了一壺酒,與阿芝相對而坐,邊吃邊談,「這世上,沒有一點手藝,要受苦;有了手藝,千萬不能拿去坑人。我一生對誰都一樣。你將來獨立了,離開我了,總算還是周之美的門人。」

  「我永遠永遠都不會忘記師傅;一生一世都不會忘記師傅的教誨和恩情!」阿芝感情十分激動。

  「恩情說不上,我們彼此確是有感情的。人總有分手的一天,本來捨不得你離開,但又不能耽誤你呀!」說著,他撩起衣角,抹著眼淚。

  阿芝的視野也有些模糊了,他只好強忍著,師傅這麼一把年紀了,如果自己再動感情,就更會引起師傅的傷心。

  空氣沉靜得象深夜的曠野。

  齊家的宴席是簡樸的,但卻是歡快的。周之美老師傅今天受到了人們格外的尊重。齊家上下,以及來齊家的所有親戚朋友,一個一個舉起酒杯,走到周之美跟前來敬酒。周之美平時本來能夠喝幾盅,今天就更加開懷暢飲了。周之美心裡在想,今天個個是知己,怎能不飲個痛快呢!

  酒宴一直進行到將近傍晚。客人漸漸地散去了。齊家一再挽留周之美多住幾天,周之美婉言辭謝了。一

  阿芝剛剛回房,周之美囑咐阿芝在家多住幾天,過了十五日,再趕到白石鋪找他。因為阿芝雖然出了師,但是做活的門路還不熟,知道他的人不多。周之美決定帶他一段時間,到處跑跑,認識更多的人,也讓更多的人認識他。

  春去夏來,轉眼又是立秋,在周之美的帶領下,阿芝的聲名在白石鋪一帶,遠近傳揚。婚嫁喜慶,找他們做雕花家具的,應接不暇。起初是師徒一道去,後來,雇請的人越來越多,顧不過來了,周之美就讓阿芝一個人獨立工作了。

  阿芝從此開始有了收入。雕花工錢是按件計算的。一個八仙桌,一張雕花床,需要多少工,合多少錢,都是事先商議好了的。到活完了之後,東家就按議定的數目付款。一年下來,積攢的工錢也有了一個相當不小的數目。他知道家景不好,生活艱難,一文錢也捨不得花。到一定時候,就送回家去,交給母親。媽媽伸手接過這發著溫熱的錢,真是暖在心裡,甜在心裡。嘴上沒說,心裡卻在說:「我的好阿芝啊!你能掙錢了,我們的日子苦出頭了!」

  今天,他又送錢回家來。

  走到家門口,聽到屋裡有說話聲,像是來了客人。

  他推門跨進了屋,只見迎面坐著一個身著淺藍色長衫、面目清秀的中年男子。齊以德見是兒子回來了,指著客人,介紹說:「這是咱們本家叔父齊伯常。」又轉向齊伯常介紹說:「這是阿芝。」

  齊伯常站起來,連連點頭,露著笑意。他是湘潭的一個紳士,名敦元。家裡有些資財,讀過多年的書。因為倦於宦海生活,藉故辭官,回到了家,過著隱跡山林的閒適生活。

  前些天,湘潭的一位書友來家做客,閒談中,齊伯常說想請雕花匠為女兒做幾件嫁妝,聽說周之美手藝不凡,可又不知他現在哪個主人家。

  朋友一聽,哈哈大笑:「賢弟何必遠勞,我聽說你們本家就有一位出色的雕花匠。」

  「誰啊?我怎麼沒聽說過?」

  「齊十爺你知道嗎?他的長孫,齊純芝,芝木匠啊!」

  「噢!芝木匠倒是聽人提過,尚不知道他是齊十爺的後代。」伯常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

  「芝木匠年紀不大,手藝卻在他的師傅周之美之上。前些日子,慶元家女兒出嫁辦嫁妝,請阿芝去了。這孩子雕花不但有功力,而且有新意。過去,人物、花卉,不過是『麒麟送子』、『狀元及第』之類,陳陳相因,他卻變了花樣,自己設計了『郭子儀上壽』、『劉備招親』,又創作了石榴、葡萄、牡丹、梅花、秀竹之類,刀法嫺熟,線條流暢,構圖新穎,功力不凡,他是青出於藍啊,你能請到他,還要什麼周之美!」

  一句話,把齊伯常一大早引到了杏子塢齊家來了。

  因為是本家,又是專程請他的,盛情難卻,同父親商量後,阿芝推辭了其他家的活,挑著工具箱,第二天趕到了伯常的家。

  在伯常前院的稻穀倉前,阿芝排開了工具,幹活了,整整幹了二十天。因為是他出師後第一次獨立地承受比較繁重的活兒,所以,阿芝傾注了全部的智慧與精力。在動手之前,他依著舊的繡像小說裡的插圖,精心設計了各種圖案,將自己平日裡常畫的飛禽走獸、花草魚蟲,加上山水佈置,先構成圖案,然後依圖施工,精雕細刻,別開生面。

  伯常幾乎天天去看他。看見阿芝的手藝的確不凡,做出的家具精細別致,構圖有新意,富於變化,高興得不得了。嫁妝做完後,又再請阿芝為自己的書房做了兩把雕花的椅子。

  齊伯常想不到齊家竟然也出了這麼個名匠高手,喜不自禁。

  晚飯後,他特意請阿芝到自己的書房。他的公子齊公甫也來陪坐。公甫比阿芝小五六歲,天真活潑。在阿芝幹活的二十多天裡,幾乎朝夕同阿芝相處,談詩論畫,敘說各自的童年生活和愛好,十分投契。

  伯常讓阿芝落座後,大大地稱讚了一番阿芝的技藝,然後間:「你少時讀過書嗎?」

  「讀了半年就輟學了。」公甫搶著替他回答。

  阿芝笑著,點點頭,看了看公甫。

  「你這樣聰穎,不能讀書,實在可惜。」伯常歎了一口氣,「平時還看點書嗎?」

  「看,這十多年,一天也沒有間斷過。」

  「他的箱子裡有好幾本書,《論語》、《淮南子》、《呂氏春秋》。那天,就是雕做這椅子的頭一天,」公甫拍了一下他坐著的新椅子說,「我們還討論了孔聖人的『仁』,到底講的什麼意思。」

  伯常一聽,眼裡放出驚奇的、興奮的光彩。忽然,站了起來,在屋內來回踱著,深有感觸地說:「自古名士出寒門,這一點也不假。三國的董季直,晉代的車凰、孫康,窮得沒有油點燈看書,就用螢光、冬雪作照明,終於做出了大學問。你只要肯下功夫,來日可待。」

  阿芝靜靜地聽著,不時地點著頭。

  「你畫畫有點門道。」伯常話題一轉,問道,「你什麼時候跟誰學的?」

  公甫一聽,忍不住地笑了起來。他聽過阿芝繪聲繪色地向他講述童年時偷偷學畫的種種趣聞。

  「你笑什麼?」伯常臉色一沉,疑惑不解地看了公甫一眼。

  公甫知道自己失禮了,看著父親嚴肅的面容,有點緊張。

  阿芝見這情況,笑著說:「少時,我偷偷地學畫,鬧了不少笑話,前幾天我同公子談了,他也覺得有趣。」接著阿芝將自己學畫的經過,簡略地說了一遍。

  「噢!你現在還畫嗎?」伯常很感興趣地問。

  「反正沒停過,上了癮了。三五天不畫,手就癢癢的。現在學雕刻,更需要畫了,所以,也有機會,積些圖案。一筆一劃,學著來,畫得不太好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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