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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漢年和董慧(1)


  ——趙先

  初識潘漢年,是在抗戰爆發前夕,當時他任中共駐上海辦事處主任。在馮雪峰陪同下,他和劉曉來到我的家裡。他當時30多歲,已是久經戰鬥、革命經驗豐富的人了。他那時從延安回來還不久,風塵僕僕,紫紅色的臉,不象人們常說的「白面書生」的文化人,鼻樑上有幾點淺淺的天花痕跡,中等身材,穿一套淡咖啡色的西裝。潘、馮、劉和我愛人王堯山四人在我家相聚,主要是為商量工作的交接問題,哪些人和事由辦事處管,哪些應劃交上海地下党管,還有從獄中釋放出來的同志,哪些可留在上海,哪些應介紹去延安或大後方等等。在我的印象中,他是個健談而活潑的人,沒有一般老資格黨員的那種嚴謹的神情。

  1942年7月,中央指示上海領導機關撤退到新四軍地區去。行前,劉曉對王堯山說:「小開(潘漢年別名)也要撤退,他那裡的交通線很安全。」不久,約11月初,劉曉通知王堯山和我,晚飯後到南京路四川路一家旅館集中。我們如約到旅館後,劉曉已開了兩個房間,不多一會,張本也拎了只皮箱來了。次日黎明,我們四人分乘兩輛三輪車到廣東路一家商號,店堂裡不見有什麼貨物,像是做轉手生意,上海人稱之為「申莊」的地方。天未大亮,電燈還亮著,由兩個商人模樣的人招待我們,說小開就要來的。不一會潘從店堂後面出來,似乎住在商號裡過夜的,穿著一身時髦而合身的西裝,外加秋季大衣,派頭很大,儼然是個洋派經理的樣子。他胖了些,也老了些,已不是五年前的樣子了。我驚奇他怎會改變得這樣快,幾乎使我難以辨認了。

  談話間,已經有人叫來了兩輛出租汽車,直駛北火車站,大家的行李都交給送行的商人代辦托運手續。另一個穿長衫的商人模樣的人把我們引進餐室。早餐後,乘上二等車廂去鎮江。二等車廂很整潔,除我們五人外,全都空著,座位間的小桌上還有插著鮮花的小花瓶。沿途經過大站時,有幾個腰佩指揮刀的日本軍官上上下下地短途乘車。這樣闊綽的旅行,是我生平第一次,比起兩個月前我和劉曉、劉長勝去南京時,擠在做單幫生意的人一起,給日本憲兵推推撞撞的情景,真有天壤之別。

  車到鎮江時,有穿西裝和長衫的兩個人到車站接我們。到金山飯店後,堯山頗有點緊張地告訴我,說那個穿西裝的現在是鎮江特工站負責人,他就是中央通報過的叛徒,他在一次做交通工作時被捕叛變,要我當心。到鎮江的第二天,潘告訴大家,有個任偽方軍官的人要請我們吃飯,劉曉對是否應邀,有些猶豫,面有難色。潘說:「某某等人對國民黨是很恨的,他們在嚴刑下被迫叛變,也明知跟汪精衛走沒有前途,想為共產黨效力,取得党的寬大。我在某某前只說你們是上海商人,跟我到新四軍去做生意的。」這樣,劉曉就同意去吃飯,我們則看劉曉的臉色行事,一起去了。漢年為了勸大家去吃飯,費了不少口舌,他還怕劉曉會擔心花錢,特別說明這次費用都由對方開支。當時他說服我們這些不習慣用特殊手段去做工作的人的神態,至今想來還是十分感人的。酒菜館離金山飯店不遠,當我們跟著潘到酒菜館二樓時,這個偽軍官已等候在那裡,他身穿偽軍裝,態度拘謹。席間我充當的角色是王太太,張本是張小姐。談話內容始終是我們到達鎮江後第一天下午遊覽金山寺,以及飯後將要去的竹林寺,有關政局的問題一句也未涉及。飯後即由穿西裝的特工人員帶我們去了竹林寺。

  第三天一早,我們乘上一隻去儀征的機帆船,船上各色人等都有,也有幾個年輕的偽軍。從這些偽軍的和氣態度來猜想,他們是當時鎮江特工站負責人派來的。下午,到了儀征縣城,住在一個很簡陋的客棧裡。儀征在敵偽時期是很蕭條的,街上行人稀少。次日天濛濛亮,這個特工人員改穿了中裝短衫,帶來幾個青年挑夫,到客棧挑著行李,陪同我們離開客棧。到城門口,只見城門還緊閉著,特工人員和守門的偽軍交涉後,開了城門讓我們一行十幾人(連幾個挑夫在內)出城。剛走出幾步,城牆上的偽軍就高聲喊叫「站住!」大家停下來,轉身抬頭看城牆上的偽軍,潘對偽軍大聲喊道:「和你們上面講過了,還不知道嗎?混蛋!」經這一訓,偽軍只得放下端著的步槍,不響了。潘的這一喊話,確使人相信他的神通廣大。大家繼續在泥土公路上前進,走了十幾華里,向著一條小岔路上走,走不多遠,迎面一排小山崗,兩個小男孩探出頭來叫「站住,不准動!」我們都一齊停步,服從命令,只派一個人上去講話。看著這兩個威嚴而又認真得可笑的孩子,大家都會心地微笑。潘上去對小孩說:你們羅炳輝師長的客人到了。於是他們同意我們爬上小山崗,另外兩個孩子奔向村莊報信去了。我們走向一眼就能看清的第一個村莊,休息以後,由鄉長招待吃了午飯。飯後特工人員帶著挑夫匆匆忙忙轉回去了。

  我們一行由鄉長和兩個農民挑著行李去找區公所。路上劉曉一直在和鄉長談話,我們緊跟著走。走著走著,我發現潘掉隊了,在後面步履艱難的樣子,我停下來等他,他說:「真糟!皮鞋把腳磨出了血泡。」於是我陪著他慢慢地走,凡有岔道的地方,堯山在等著,指引方向。到一個小鎮,找到了區公所,已是夕陽西下了。區公所鐵將軍把門,吃了個閉門羹。鄉長把我們帶到一處小飯鋪裡,要我們第二天再去找區公所,他就帶著兩個農民告辭了。

  小飯鋪的主人給我們做了晚餐。飯後,主人夫婦把兩張方桌向土灶一邊靠攏,空出一塊地方,弄來些稻草,鋪在地上。我把這地鋪分成兩塊,大些的給潘、劉、王睡,我和張本合睡一塊小的。在昏暗的菜油燈光下,一隻狗在方桌下監視著我們。潘打開他的被卷,淡綠色的綢被面特別顯眼,稻草粘在被面上,他屈著雙膝去揀被面上的稻草,一面講:「糟糕!糟糕!」(這是他的口頭禪,一路上他總是這樣講)我說:「誰叫你帶這麼漂亮的被子呢?」大家睡下後,潘欲吹滅油燈,這時桌下的狗吠起來。女主人把狗趕出去,狗還不服氣地不斷扒抓門板。潘歎著氣,不由說了聲:「糟糕。」

  正當我們睡得香甜的時候,一隻老母豬咕咕咕地走出來,啃著地上的稻草,在潘的頭前粗聲粗氣地咕嚕起來。「哪來的這只豬?真糟糕!」透過門縫的亮光,看到潘一面趕豬,一面坐了起來,他的狼狽相使我不禁格格地笑了起來。笑聲剛停,我自己的難題也來了,原來晚上天氣突然變冷,我只穿一件單旗袍,一條短褲,冷得受不了,只得坐在被窩裡不起來。潘笑著對我說:「冷,是嗎?」我不作聲,心裡在嘀咕,不是說一到邊區就可換上軍裝的嗎?現在進入邊區已有幾十裡路了,卻連一個穿軍裝的新四軍戰士還沒遇到。潘從他的手提皮箱裡拿出條薄呢的西裝褲說:「穿這褲子吧!」我還扭扭捏捏地不肯穿,大家說:「穿吧!穿吧!在這鄉下興許人們還以為這是城裡人的時興打扮哩!」我無可奈何地穿了,褲腳太長,潘還彎腰幫著把褲腳卷些起來。這時,他真像是大哥一樣。

  我們在新四軍二師淮南駐地步行了三天,吃飯是有一頓沒一頓的。有天夜裡說是有敵情,一連換了兩處房子,沒睡好,但誰也不覺得苦。我們先找到當時的儀征縣委書記李代耕,他把我們送到淮南區黨委,找到了黨委書記劉順元,然後到上海撤退幹部集中的顧家圩子。省委負責同志劉長勝、張登(即沙文漢)、劉寧一和許多同志都跑來歡迎我們,祝賀我們撤退的勝利,熱烈情景頗為激動人心。這是1942年11月6日。為什麼我記得這樣清楚呢?因為第二天是十月革命節,顧家圩子開了慶祝會,主持會議的是大王同志(學生方面的),開頭用俄語叫了聲同志們,然後慶祝斯大林格勒反攻的勝利。潘在顧家圩子住了一個時期。

  1943年9月我第二次回淮南時,堯山調華中局組織部工作,駐大王莊。這是軍直政治部的駐地,潘住在我們隔壁的房子裡,有空的時候,總是聽他講山海經,他的山海經特多,聽來使人入神。

  有一天,潘漢年的交通員從上海帶來一位女同志,她身體結實而豐滿,中等個子,相貌一般,穿天藍色布旗袍,與潘隔張小桌面對面坐著,用廣東話交談。華中局組織部長曹山以為是老潘的部下來了,要我派個通訊員送她到招待所去住宿,我說慢慢看情況再說吧,老潘不是已和原配夫人離婚了嗎?後來才知道,她就是董慧,在老潘處住了半個月,天天學習整風文件。那時幹部們都各有一塊自己開墾出來的自留地,種出來的蔬菜交給伙房,這叫作生產自給。降霜期到了,董慧搶著收菜,翻曬後送到伙房去加工(這是冬季的主菜),得到了大家的稱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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