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紀實 > 憑海臨風 | 上頁 下頁
二四


  離島上船的時候,我走在最後。回頭望望這片巨大的廢墟,心中竟不再害怕:那五尊堅強而溫良的石獅,一定會把迪諾斯島鎮守得好好的。

  文明誕生了,也坍塌了,但有過這麼一次也就夠了,讓後世永遠有了參照的內容。人,曾不懈地嘗試各種長生不老的方法,沒想到,卻在自己雕刻的石頭中得到了永生。

  桑托林島與迪諾斯島可以說是完全相反。這座島相傳是古大西洋國在火山爆發沉入海底後僅存的一部分。每隔半個世紀左右,島就要經歷一次毀滅性的地震。最近一次發生在五十年代。按理說,這該足以使桑托林島成為荒島了。

  但奇怪,人們撤走了,又回來了;房子倒塌了,又重建起來了。

  人們忙碌快樂得如同對大自然的咒語充耳不聞。對比迪諾斯島,天災和人禍,究竟哪一個更可怕呢?

  桑托林島的主城在三百米高的峭壁上,一色純白的平頂民房不緊不慢地散落開去,遠遠望去,像是從藍天上瀉下的一抹流雲。曲曲折折的山路上,有成隊的騾馬載著遊人緩緩上行。每到峰迴路轉之處,這些牲畜也懂得停留片刻,讓我們這些外地人對著四周的景色大驚小怪一番。馱客上山這一行,騾子們幹得習慣了,大抵也知道了一些旅遊心理學。只是如果遇上了體態肥碩的遊客,騾子們也懂得避重就輕,竟會遠遠地躲開去。直到它們的主人生氣了,吆喝著它們過來,才老大不情願地靠上前來,嘴裡還噴著氣。

  任何一位登上桑托林島山頂的人都會精神一爽。這裡幾乎只有兩種顏色:藍色和白色。前者是無染的海與天,後者是無塵的屋與街。

  在這藍與白的世界裡,我驚訝于希臘居民的簡樸。

  那是簡單的立方塊的組合:平頂、直牆。牆的外壁很粗糙,好像島上的泥瓦匠很粗心,從未抹平過;島上風也不小,所以門窗都用實心木板釘成。平平常常的兩片,小而結實,板面也沒有刨光。種花呢,也只挑了最平的

  那幾種,大大咧咧地種在半人高的粗陶罐裡,任憑燦爛的小花爬滿不高的牆頭。

  希臘人也有講究的地方:那就是顏色的純正。教堂的圓頂與住家的門窗全漆成天藍色——

  和愛琴海的顏色又有什麼不同呢?漆就漆吧,怎麼好像用了同一桶油漆,島東島西,深淺沒有一點區別?或許是大家商量好了,乾脆就拿大海做了共同的參照?還有各家牆壁的白色,純得像陽光過濾過的。稍有褪色,就

  有人調了濃濃的白灰,漫天漫地抹上去,直到雪亮如新。就連石板路的縫隙,也被塗成同樣的白色。我眼見一個人抱著一桶白漿,跪在街口,用窄刷子細心地描抹,不讓一點白色濺上石板。

  這樣單純的顏色,這樣樸素的民房,若是零星散落在紅牆金瓦間,一定會顯得寒酸;但它們在桑托林島連成一山,一島,映著同樣純淨的海水和天空,便有了說不出的清爽。因為不少人家依山而居,房屋高低錯落,所以鄰居的陽臺就成了自家的屋頂;

  自家的石梯又成了另一位街坊的陰涼。窄巷中有或濃或淡的灰色的影子,是兩邊住戶半開半合的門窗投下的。在這高低錯落中,周圍的景致顯得氣韻生動,毫無單調呆板之嫌。

  我就在這極端潔淨的環境中,明白了希臘人創造出健康而雅致的文化來,並不是件什麼奇怪的事。

  坐在橄欖樹下,眺望海的盡頭,琢磨著潮漲潮落,哲學家便有了;欣賞著海風中衣裾飄飄的妻子,望著健壯活潑的兒女,而把神仙雕成他們的模樣,雕塑家便有了;守著沃土,生活不算太艱難,於是幾位老哥一邊飲酒,一邊添油加醋地大談英雄的故事;還不過癮,就找來俊美的少年,讓他們當眾演示,從而有了劇場和戲劇,也頗為自然。至於有了剩餘的精力,想把肌肉在和煦的地中海陽光中展示一下,與遠近各島的同齡人比試比試擲遠和較力,或是為了紀念一個戰士,而去跑他曾跑過的距離(馬拉松),從而誕生了競技會也就不是什麼巧合了。

  在我看來,歐洲浪漫派藝術過於渲染絲絨和花邊,一個個達官貴人的肖像逼真得不厭其煩;巴洛克式的藝術又太重肉感,把人體塗抹得紅紅白白,新鮮亮麗得像在待價而沽的肉市。而希臘的繪畫、雕塑卻總保持一種安詳和樸實。人,而且是人本身,是希臘藝術的主題,而這些人的形象總散發著神的靈魂,於是人變得不朽。

  希臘文明的美來自和諧。而和諧的文明就在這和諧的自然中產生。真正的文化傳統,決不僅僅存在於考古上的意義,它更是一種已完全融入百姓生活的心情和態度。

  這才是我真正嚮往的希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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