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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嚮往希臘

  希臘是如此不同。

  拜慣了菩薩的中國人第一次見到裸體的維納斯雕像時,一定吃驚不小。這個愛琴海國家的傳統——什麼公民、選舉之類,與我們君權天授的歷史毫不相干。原來整個西方文明都跑到希臘去認祖歸宗。其實,希臘的命運比近代中國還要可憐:從亞歷山大的馬其頓帝國時代到一次大戰結束的近兩千年中,希臘壓根兒就沒有獨立過;羅馬人、東哥特人、威尼斯人、土耳其人輪流坐莊,二戰期間德軍又是這裡的實際統治者。希臘的時運如此不濟,倒讓富有同情心的中國人頓時軟了心腸。再端詳希臘的那些健美的神像,就覺得並不那麼大驚小怪了,甚至還發現了人家的一些優點:當我們祖先用金絲楠木支撐的宮殿在歲月中腐蝕殆盡時,希臘那些古老的神廟卻依然屹立,畢竟,它們是用石頭做的。

  在我看來,不論後人在東西方文明比較上如何借題發揮,任何一種文明原本都是值得敬重的,我們完全沒有必要在表態之前,先拿來與自家的文化比個山高水低。正如美國有句諺語:「蘋果是蘋果,橘子是橘子。」

  我嚮往希臘,正是因為它的不同。

  當我帶著一腦袋希臘神話和荷馬史詩興沖沖地來到雅典時,卻大失所望。整個城市被毫無特點的不高不矮的灰色水泥樓房所覆蓋,實在平庸得很;衛城山上的巴特農神廟前遊人如潮,在烈日當空的夏季,更添了煩躁。加上神廟正在維修,俊美的石柱被腳手架東遮西攔,頓失風雅。我只好匆匆拍了一張紀念照,表示到此一游——其實拍給誰看呢?反正不是給自己。倒像是為了以後向別人炫耀似的。

  晚上去一家遠近聞名的「亞裡士多德」餐廳吃飯,飯菜沒什麼特別,價格倒讓人印象深刻:一隻食指粗細的海蝦僅原料就標價四塊美金,加上烹飪和服務費,竟達五塊美金。我笑著說 :「這價錢讓我恍若置身於什麼沙漠國家,而不是這個海濱都市了。」更絕的是,帳單遞上來,上面竟有兩三道根本沒有點過的菜。正在大聲驚詫,臨桌的客人轉過頭來:「我們的帳單上也有不少出入,希臘人的聰明全用在這方面了。」

  記得一位法國朋友對我說,她一直很嚮往北京,但參觀了故宮、十三陵之後,卻認為不如想像中的好,於是大呼「距離是美的必要條件」。我在雅典也有同感:這裡名聲最盛的古跡早已被現代商業所包圍,而在號稱國賓級的飯店大堂內,我卻從已經磨破褪色的沙發絨墊上發現了什麼是「歷史悠久」。想想也不奇怪,我們曾接觸的有關古城的電視片、照片、文字之類都力圖從最佳角度刻畫最佳形象,又加上我們至善至美的幻想功夫,怎麼經得起例行公事式的走馬觀花呢?我不禁空前懷疑起旅遊的意義來。

  雅典的朋友勸我別失望。他們說:「想看真正的希臘嗎?那得上愛琴海。」

  我聽了他們的話。

  看過愛琴海的藍色,便覺得其餘的海域總有些混混沌沌、不清不楚。這裡全是岩石海岸,所謂的沙灘也全是粗大的石粒,絕少泥沙,所以數米深的海水都是晶瑩剔透的,可以看見魚兒在游。

  再往深處去,重重疊疊的海浪盡情地把天光吸納、搖勻,釀成不透明的極純的湛藍色,似乎還有了粘稠感,讓人只覺得心神隨之蕩漾起來,才明白了荷馬把愛琴海形容成「醇厚的酒的顏色」,是多麼的受用。

  在這水如酒的海域裡,我一天比一天沉醉:米克諾斯(Mykanos)島上的高大風車和悠閒的塘鵝,讓我愉快輕鬆得幾乎懶散;克裡特島(Crete)上絢麗的壁畫和險要的古堡,讓我在長籲短歎中肅然起敬。而最讓我難忘的是迪諾斯島(Delos)和桑托林島(Santorini)。

  迪諾斯島很荒涼,荒涼到在這個幾十平方公里的島上,除了二三個守島的管理員外無人居住。山腳下,曾經挺拔的太陽神阿波羅神廟坍塌了;山頂上,曾經輝煌的天后赫拉神廟只剩了一個平臺;而在山坡上,數以百計的沒有了旁頂的石屋依然規整,寬闊的石街依舊潔淨,半圓形的露天階梯劇場依然隨時可以接納五百位觀眾。公元前四世紀前後的一千年中,迪諾斯島是愛琴海各共和國的政治、宗教中心,商業也很發達。據說每天在那裡被買賣的奴隸達一萬人之多。當年的迪諾斯島海港中,商船雲集,好不熱鬧。四年一度的豐收節是全希臘最重要的節日。每逢佳節,周圍各島居民紛紛來此聚會,祭奠神靈,飲酒看戲,通宵達旦。但好景不常,一次羅馬人來襲,守島的希臘將士全軍覆沒。殺紅眼的羅馬人還不罷休,竟把島上四萬余平民百姓砍殺殆盡。一時間哭喊震天,血肉橫飛。大概是因為殺人太多,連強悍的羅馬人也不敢在島上久留。於是,盛極一時的迪諾斯島成了無人區,島上血腥腐敗的氣味經年不減,過往的船隻躲之還嫌不及,豈敢停靠?

  這一荒,就是兩千多年。

  斷劍殘骸都已化作泥土,冤魂遊鬼今日何處安家?迪諾斯島是有名的風島,昔日民房的門窗都很狹小。當強勁的海風穿過這些門窗的時候,便發出奇異的嗚咽聲,讓人心寒。沒膝的荒草長得很茂盛,成片的石柱、石台從草叢中探出半截身子,白森森的,淒涼得很。我被這荒涼的島鎮懾住了,不敢放大聲音說話,臉也被風吹得生疼。

  在一片冷清敗落中,我找到了五尊完好的石獅子(據管理員講,原本共有九尊,有四尊已損壞)。它們昂首駐立,同真獅子一般大小,都是母獅的樣子。它們流線形的身材,在兩千年風雨的沖刷後,依然圓潤流暢。飽滿的頭顱上,五官已模糊不清,但鎮定穩健的氣韻猶存,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神情。起初,我責怪粗心的希臘人把這無價的國寶丟在這荒島上不管,但管理員告訴我,這些石獅的造型極富力學原理,若非人為原因,不易破損。再說,它們是這島的標誌,如果把它們搬走,迪諾斯島就真的沒有一點生氣了。頓了一下,他繼續說道:「別看我們住在島上,但不過是客人,它們才是這島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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