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紀實 > 憑海臨風 | 上頁 下頁


  在與趙老師的交往中,我瞭解了更多的他的個人經歷。「文革」中他一度成了審查對象,被終止了播音工作,不能與妻子團聚,幾乎隔離式地獨自伺弄著十幾頭豬。除了養好豬,還能有什麼其他更好的精神排解嗎?夜晚,望著星光閃爍的天空,自稱「雖非棟樑材,亦非尋常木」的他如何設想自己的未來,或者敢有什麼設想嗎?二十幾年後的今天,他成了公認的權威,受到全國觀眾的尊敬和信任。但他並不是人們傳說中的中央電視臺的台長,甚至連組長都不是。有時,他似乎只是位普通的中年人:一絲不苟地工作,謹慎小心地處世。那是一代人的生存哲學,與他們年輕時所經歷的多種運動,特別是宣傳機關格外複雜的風風雨雨,緊密相關。我開始理解這位趙老師了:發這些直白的感歎又有什麼意思?還是多談談生活中美好的一面,繼續講養豬的故事吧——那些豬長得真壯啊!

  自嘲,是老趙和我特別喜歡的幽默方式。有一次,國際象棋冠軍謝軍來做嘉賓,介紹她時,我開玩笑說:「謝軍這麼聰明,大概是因為腦袋特別大,容量也就大,」轉身看到趙老師,我發現他的腦袋也不小。老趙嘿嘿一笑,說了一句:「腦袋大,裡面東西的質量可不一樣。」

  趙老師為人寬厚,有時候我這個小輩開他幾句玩笑,他也不介意。一次去內蒙古拍外景,有一組他與我騎馬的鏡頭,他偷偷把自己的馬韁繩塞到我手中,說:「楊瀾,抓牢點兒。我太沉,這馬已經有點兒不太樂意了,萬一它走著走著突然撒開腿跑起來,我這把老骨頭豈不要被摔散了嗎?」這時攝像師已把鏡頭對準了我們,趙老師沒事兒人似的,神態自若地看看藍天、草原,指指點點,好像非常悠閒自得的樣子。我當時差點笑出聲來。於是,在演播室錄像時,我便故意開個玩笑,請他向現場觀眾談談騎馬的感受。趙老師也真誠實,老老實實地說:「我當時看見了這麼美的景色,想起馬玉濤唱過的『馬兒哎,你慢些走,慢些走』,我怕摔下來,所以心裡直央求那馬:『馬兒哎,你可要再慢些走,再慢些走啊』。」

  減肥,是個時髦的話題,我們主持《正大綜藝》時也常提起它。每當這時,體型微胖的趙老師總少不了自我檢討兩句,說自己不常鍛煉,又經不起美食的誘惑等等。有一次,他給觀眾講了個故事,說的是有一個人終於下決心減肥,便向醫生請教方法。醫生說:「這個好辦,一天只吃兩片麵包就行了。」過了幾天,這個人又跑去找醫生,問:「您說的兩片麵包,是飯前吃,還是飯後吃啊?」我和觀眾們聽了這個故事,當場笑彎了腰,連攝像師們也合不攏嘴。我轉身看趙老師,他倒繃得住,一臉誠懇迷惑的神情,好像進入了角色。我不禁更加佩服這位搭檔,當下建議他以後可改說相聲。不過,他的冷面滑稽究竟誤導了一些觀眾。不久,趙老師收到了一封觀眾來信,那位觀眾一本正經地請教他:「您的故事還沒說完呢。那兩片麵包到底應該飯前吃,還是飯後吃啊?」——我們哭笑不得,不知道這位仁兄是真的沒有幽默感呢,還是借這封信來使整個故事更幽默呢?

  趙老師說起吃,總是津津樂道的,不過,在自嘲之外,他卻另有深意。他如數家珍般地道盡老北京的小吃,是想讓講究「美食文化」的人們別只把眼睛放在引進各式「洋餐」上,還要注意繼承、發揚民族的傳統食品,並推而廣之,弘揚中華民族的文化。我記得一百九十九期《正大綜藝》是從趙老師抖空竹開場的。這木制的小玩藝兒,是他少年時代最喜愛的遊戲之一。當年,拋出長線,抖響空竹,是他與小夥伴們每年春天必行的「儀式」。現在的市場上已尋不見這樣的老式玩具,為了錄像需要,趙老師堅持要找一個空竹。他說:「不是我懷舊,而是想說明:好些民間的玩藝兒應該保留下去。

  今天的孩子們有各種昂貴的玩具,但孩提時代的快樂是花錢買不來的。我更希望孩子們在大好春光裡到戶外去,抖抖空竹,放放風箏,和大自然多親近親近,而不是躲在房間裡玩電子遊戲機。」最終,製片人在一個雜技團裡借到了一隻空竹,它已經裂開了一條大縫,大家只好用透明膠帶把它勉強「包紮」起來,並一再囑咐趙老師:「您可別抖得太狠了,不然就散架了。」趙老師痛惜地搖了搖頭,對我說:「再過幾年,恐怕連雜技團都沒有這樣的玩藝兒了。」

  趙老師常對我說:「一個中國的主持人,如果不熱愛、不瞭解自己國家的文化,那是很可悲的。」

  我非常欽佩趙老師的古文功底。唐詩宋詞,乃至《說文解字》中的一些段落,他可信手拈來,且用得恰到好處,而中國文化傳統中的一些思想也根深蒂固地植於他的生活之中。他曾抄錄給我寶光寺內一副對聯:「世外人法無定法,然後知非法法也;天下事了猶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實際上,寬厚待人,不恃才自傲,正是他的處世準則。

  要知道,主持人這一行中,為爭出風頭,或為區區排名之類的小事,明爭暗鬥的不少。有經驗的主持人都分得清舞臺上哪個位置的光線漂亮,哪個攝像機機位正,哪個麥克風混響好,而有些人專在這些事上動小腦筋。趙老師卻從不計較,而且不忘提攜我們這些小輩,帶動相互配合的團體精神。比如主持一些大型活動時,有的主持人聲音宏亮,而我沒有經過發聲訓練,如果一味地跟著別人一起「喊」,聲音就會很難聽,而且嗓子一會兒就會暗啞。每到這種時候,趙老師總是一邊請其他主持人略微把「調子」降下來一點兒,一邊糾正我的發音方法,還會關照音響師把個人的音量、音頻等加以協調。

  在與趙老師搭檔主持《正大綜藝》兩年半的時間裡,我從這位「大叔」身上學到了不少東西。我明白了,要確立一個主持人的形象,相貌氣質固然重要,知識儲備、頭腦靈活固然關鍵,但最要緊的是內心的修養和人格的健全。

  蔣子龍先生寫過一篇短文,說趙忠祥與我的組合開闢了「老少搭檔」的模式。說這樣的組合亦莊亦諧,相得益彰,保證了最大限度的觀眾群。我認為他說的很有道理。但有一點,他沒有提到,就是為什麼兩個經歷、形象上有很大反差的人能很快地達成默契與和諧呢?

  說起來,也不神秘。我個人認為,原因在於我與趙老師在人生及處世上有許多不謀而合之處。比如,我們都相信生活應該是積極認真的,真善美終究存在於每個人的心中,雖然社會中有不少陰暗面,但這不應成為我們懷疑一切、消極頹廢的理由;我們也相信,踏踏實實的努力才是成功的捷徑,投機取巧或許能換來一時的榮耀,但終究經不起時間的考驗。趙老師喜歡看武俠小說,帶動我也成了金庸迷。扎實穩健、厚積薄發的「少林、武當」型的正派功夫,常使我們嚮往,撒毒藥、放暗器之流的邪門法術,會讓我們皺眉。或許,這樣的喜惡之情,正是我們追求主持風格時所持的態度?

  臺上台下,我都稱趙忠祥為「趙老師」,這是極自然的稱呼。雖然如今「老師」的稱呼氾濫,幾乎成為電視中對長者的普遍尊稱,但在嚴格意義上,趙老師的確是我的師長,這是不容置疑的;不,應該說是良師益友才更準確。

  此刻,趙老師在做什麼呢?是被請去籌劃新的節目,還是偷得片刻閒暇,在家鋪紙潑墨,畫他最拿手的小毛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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