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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守望的天使】

  §4月5日 星期二

  今天,一個特別的日子,清明節。

  一直以為,這是你們的節日。你們,這些在天的魂靈。

  阿婆,父親。我塵世之外的親人。

  我不知道對這一天的在意是不是算符合現代的標準。我只知道我在意。我只知道我並不在乎我的傳統我的落伍。

  我願意我在每一年的今天,為你們收拾我的心情,收拾我的容顏,收拾我的裝束,收拾我的談吐。收拾出一個莊重、沉靜、傳統的女子,為了你們。

  我已經和你們一起過了無數個你們的節日了。日子在一天一天地過去,而在我的心裡,對我們的一切都不會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淡薄。思念也好,緬懷也好,感覺也好,總是鮮豔如初。

  對於我,只要還有這樣一個屬￿你們的節日會年復一年地到來,你們離去的事實,就總像發生在去年,或者更近,就在昨天。

  本來,每年的這一天,不管我有多少俗務纏身,也不管我有多少必須趕赴的約會,一日三餐,我必趕回家來與你們共進。我陪著你們,你們也守候著我。

  今天更特別,我哪兒也不去。

  早起,沐浴更衣。在佛前為你們上一炷香,讓我的心在嫋嫋的輕煙裡,安靜,澄明。

  今天,我要接你們回家。要把你們從媽媽的家裡帶回我自己的家。我一個人的家。我獨立的家。有了你們,我一個人的時候,就再不孤獨,再不害怕。

  我帶你們到客廳,到臥室,到起居室,到小客房,到這一百三十七平方米的每一個角落。我要讓你們知道,這就是我的家。我要讓看過這個家的你們,為我放心。

  吃飯的時候,你們的像片,一左一右,坐在我身邊的椅子上。你們陪伴著我。看電視的時候,你們一右一左,和我在一張沙發上。你們呵護著我。

  有一句話,是一位存在主義的哲學家說的:親人不死,愛人不滅。說得真好。陰陽界邊,奈何橋畔,總是人鬼情不了。

  我們又在一起了。

  問一聲阿婆,你走了二十年了,這一路你走得可好?

  以往每一年的今天我都對你說:阿婆,我給你買了一雙尼龍襪子。今年我卻要告訴你,街上又流行全棉製品了,人們又穿回你說的那種洋襪了,那種你穿了一生的襪子。

  阿婆,一雙答應了你又沒能給你買的尼龍襪,讓我悔了二十年,也讓我痛了二十年。它還會繼續折磨我的。日子越久,年齡越長,心裡的刺痛就越深。

  這痛,不僅是為了你對我付出了全部而我卻沒能好好孝敬你的這份後悔,更是為了你曾給過我的那份教養。

  從小到大,我受你的影響最深。是你教會了我怎樣做一個女人。是你教給了我作為一個女人必須具備的所有品質,所有性格,甚至包括女紅。

  從小你就用你的身體力行教導我,一個女人要做到讓人喜愛,要做到像個女人,就一定要有女性,要有母性。如果說,在經歷了這麼多之後,無論成功、失敗、挫折、坎坷,都沒能讓我變得粗糙,沒能讓我身上屬￿女人的東西流失掉,那是因為你早給我規範了一個基本定位。那些古典的烙印已成為我稟性的一部分,使我始終是一個活得細膩而認真的女人。

  你本就是個知書達禮的大家閨秀,又念佛吃長素,所以你總是告誡我,要與人為善。還記得背一個香袋隨你去普陀山進香。香袋太長,我太小。背著它,香袋長長的一直拖到我的腳面。你指著刻在岩石上的巨大「忍」字,告訴我做人要「忍」,告訴我為什麼要「忍」。

  這是我生平認識的第一個字,忍。

  阿婆,雖然你從不開口,可我知道你對我的期待是雙倍的。今天,我有沒有可以告慰你?

  叫一聲老爸,如果你還活著,我該叫你老頭了吧。

  還是那句每年都對你說的話:爸,我現在很少說謊了。我不能說我句句是實,一點也不撒謊,做一個演員,一個時時面對社會的單身女子,總有一些時候要說一些不那麼由衷的話。可我還是盡可能地說實話,說真話,不說謊。

  我知道,不說謊地做人,是你對我最大的期待。你一直希望我不要有那種劣習。你希望你女兒能做大事。

  家裡沒有男孩子,我是你的長女,你對我的期望埋得很深,寄予得很高。那時我小,不懂得這些。我只是覺得不公平。你從不打妹妹,可你打我,為我做錯事。

  我怕你,挨了打還有點恨你。我就總是對你陽奉陰違,只要在你面上混得過去,只要不挨打。可那一個巴掌我沒能逃過。這一個巴掌,我記了一生。

  那本是件小事。

  小時候我的身體不好,你們就讓我每天放學後去游泳鍛煉。游泳池離家兩站路,你們總是給我一角錢坐車。那天我回來時沒坐車。我用五分錢買了根冰棍,一路東張西望,磨磨蹭蹭地逛回了家。

  回到家的時候天都黑了。你們等我回來吃晚飯,等得非常著急。

  見了我,媽媽劈頭就問我坐車了沒有。她是怕我給人拐了。

  我不敢說出實情,只好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回答,當然坐了。

  你放下筷子,指著我的長辮子,說,你的頭髮都已經幹了。

  我啞口無言,說不出個所以然。

  你沒再多問我一句,就一個巴掌,把我從桌子的這一頭打到了那一頭。

  你當時說,沒有一個男孩子不吹牛的,沒有一個女孩子不撒謊的,可你就是要改改我這個毛病,否則我將來做不成大事。

  第二天,你讓我帶著五個紅紅的手指印去上學。你要我告訴同學,我為什麼會挨你的打,原因要說得真真的,也不許撒謊。

  那時候,我真恨你。可那以後我真沒敢再撒謊。

  後來,你就走了。你是自殺的,在那個年代裡。那一年,我十歲。

  老實說,失去你,不像後來失去外婆那樣,讓我那麼傷心,那麼悲痛。我甚至沒為你掉過一滴眼淚。只是一種空白。長大後,就更知道,這是一段任何人任何東西都無法填補的永遠的空白。

  爸,今天的我,已遠遠超出了你當初對我的期望了吧。站在你面前,我覺得心安。你呢?是不是也安心了呢?

  只是,我真心希望我的身邊還能有一個在我做錯事的時候打我巴掌教我做人的你,活著。

  夜已降臨。白色的大麗菊在黯淡的暮色裡怒放得格外鮮明。菊花是一種特別的花,絲絲縷縷的花瓣,重重複複。每一絲,每一縷,都是我們彼此的牽掛,彼此的思念。

  阿婆,爸爸,我把你們帶回家來了。我願意陪伴著你們,也願意你們守護著我。更希望你們在天上,能時時看著你們還在塵世的親人們,平平安安,快快樂樂。

  你們,是我們的守望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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