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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淚


  湖南省湘潭縣西南有座烏石峰,孤峰銳起,侵雲插漢,為一方諸峰之冠。古人有詩雲:「崛起自南服,諸峰非爾侍,平扣朱鳥影,倒掛滄江流。」清朝雍正年間,有個販茶人,名叫彭忠遂,從家鄉湘鄉縣谷水九溪路過山腳,他放下茶擔,駐腳憩息,抬頭四望,見這一帶緩坡地,背靠青山,面對平野,人家稀疏,是個好地方,便在烏石峰下黃泥坪旁買了一片莽坡,開荒種地,安家落戶。當他在這新開墾的土地上播下第一顆種子時,只是祈求風調雨順,五穀豐登罷了。未曾想到,百餘年後,他一個第六代孫,從貧苦的農家兒成長為彪炳千秋的人物。

  那是清光緒24年(1898),中國近代史上的戊戌變法之年。清王朝昏庸腐敗,中國面臨帝國主義列強的瓜分,山河破碎,民不聊生。康有為、梁啟超等志士仁人維新圖強,慘遭失敗。就在這黑暗的年代——10月24日(農曆九月初十日)——彭德懷誕生于彭家圍子。

  《湘鄉九溪彭氏續修族譜》記載,彭家圍子這個新生兒屬清字輩,父親為他取名清宗,字懷歸,號得華,乳名鐘伢子。

  彭家上一代是單傳,彭得華是頭生子,這給全家帶來了喜悅。

  彭得華的祖父彭安恭一輩,有兄弟5人,勤勞耕種,家境尚好。到父輩時,家道日衰,只有八九畝荒土坡地,山地種棕、茶、杉和毛竹,平地種紅薯、棉花。全家六口:祖母、父親、母親、姐姐(兩年後夭折)和彭得華,還有鰥居的伯祖父同他們一起生活,勉強維持溫飽。

  父親彭民言,字行端,號祥順,秉性耿直,重義氣。年輕時與同村人外出賣茶,夥伴病死途中,無錢歸葬,他日夜兼程,背屍還鄉。走了一程,屍體被磨爛,便雇人與他抬屍趕路,「百里背屍」在鄉里傳為美談。彭民言卻由此得了哮喘病,病情逐年加重,不能下地幹活,只靠裝殮死人掙口飯吃。

  家的生活重擔,壓在彭得華母親的肩上。彭得華的母親是烏石峰西麓斑竹塘大年沖一個周姓貧苦農民的女兒。在彭得華之後,她又連添了余華和榮華兩個男孩。每日侍奉婆母,照顧丈大,撫育孩子,從晨至夕,忙個不停。鐘伢子整天跟著母親,可她無暇愛撫他。有時,他模仿母親兩隻小腳走路的樣子,一扭一歪,逗得母親追打他,親昵地把他抱上一會兒。

  這兒時的朦朧往事,直到抗日戰爭中,在太行山的一個風雪夜裡,他向妻子淡說起來,還流露出深沉的懷念:「母親的一生太苦了!……」他帶著無限的溫馨,搜尋童年記憶裡慈母的容顏,告訴妻子:「她長得很清秀,很好看呢!特別是她的眼睛,又大,又亮。」

  母親眼看著彭得華長大起來,圓圓的臉上,一雙大眼,透著稚氣,卻很懂事。她把未來寄託在彭得華身上,同丈夫商量,再苦再累也要送彭得華上學。

  彭得華6歲了,母親送他到山杉裡姨父的私塾去讀書。母親平日愁苦的目光裡閃現出喜悅,她這天的笑臉,給彭得華留下難忘的印象。

  姨父肖雲樵在鄉間行醫兼開私塾,為人善良寬厚,見彭家困難,免收學費。彭得華入學後,為了酬謝姨父,常常早起上山砍一捆柴,背到姨父家,再去讀書。到農忙季節,要幫助母親幹活,只能在雨天去上學。他聰穎好學,深得姨父喜愛。姨母見他經常不帶午飯,也常給他一點吃的。這樣斷斷續續讀了兩年,讀完《三字經》、《百家姓》、《莊農雜字》、《幼學故事瓊林》和四書中的3部:《中庸》、《論浯》和《孟子》。

  好景不常,母親在第四個兒子出生後不久,患了痢疾,一病不起。彭得華守在母親榻前,為她端屎端尿,洗涮衣褲。母親彌留之際,滿懷牽掛,望著幼小的孩子,嘴唇蠕動著,未能說出最後的叮嚀,就匆匆離開人世,除了自己的姓——周氏,連名字也沒有留下。

  母親的去世,帶走了彭得華童年僅有的一份幸福。從此,全家生活風雨飄搖。繈褓中的小弟被餓死,彭得華不得不輟學了,8歲孩子的肩頭分挑起養家的擔子。他砍柴換米,總是餓著肚子上山。

  兩年中,家裡先後賣掉山林樹木和荒坡,幾間茅屋只留下兩間棲身,其餘全部典押出去,最後,連圍子裡的樹根都挖出賣掉。秋收後,窮苦人為生計所迫,到富戶家門口,擺上幾個小碟,裡面放些十果之類,說上一些吉祥話,不開口討要,由人家隨意打發點米,在當地叫「打秋風」。彭得華的祖母年逾70,不忍全家挨餓,不得不拄著拐杖,出去「打秋風」。

  大年除夕,無米下鍋,灶涼屋冷。得華的兩個弟弟啼饑號寒,祖母和父親低聲噓歎。初一早上,祖母把得華叫到跟前,給他一個破籃,一根打狗棍,讓他帶弟弟出去討米。彭得華不願當叫花子,但想到一家人不能等死,便帶著大弟弟走了。兄弟倆赤足穿草鞋,身披破蓑衣,走出三四裡,討到油麻灘教書的陳老先生家。陳家人開門一看,問:「是招財童子嗎?」彭得華老實說:「是來討米的。」陳家人就要關門,大弟連忙說:「是招財童子!」陳家人才給了半碗飯、一小片肉。從清早討到黃昏,彭得華—天沒吃飯,進了家門兩眼發黑,餓昏在地。

  初二清早,祖母要2個孫子都跟她出去,好多討點米。得華說,受欺負,不去了。「寒風凜冽,雪花橫飄。她,年過70的老太婆,白髮蒼蒼,一雙小腳,帶著兩個孫孫,拄著棒子,一步一扭地走出去。」彭得華看了,「真如利刀刺心那樣難過」

  從10歲到12歲,彭得華給富農劉六十家看牛。他每天割30來斤草,外加擔水、推米、舂穀、插秧、扮禾,早起晚睡。頭一年每天工錢5文;第二年每天10文,每月得300文,可買10多升米。冬閒季節,仍回家去賣柴、挑腳。

  沉重的生活負擔,未熄滅他求知的欲望。晚上,在桐油燈下溫習讀過的舊書,還看了從村裡借到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老殘遊記》和《包公案》等幾部小說。書中的清官、忠臣,深深打動了他童稚的心。

  彭得華13歲時,一家生計仍無法維持。他只得離開家門,到黃債嶺土煤窯做車水工。礦洞裡潮濕、陰暗,充滿臭汙氣味。窯工多是全身—絲不掛,在煙氣彌漫的桐油燈下,一天勞動十二三小時,工錢30文。稍有不慎,就挨了頭的打。當時窯工的勞動條件極差:水車是用打通的大楠竹做成,中裝竹杆和皮閥,窯工手握竹杆,上抽下按,擠水外流,當地稱之為「孔明車」。窯工在低矮而黑暗的坑道裡運煤,用彎木作扁擔,前短後長,拖煤爬行。彭得華為了多掙錢,每天車完水後,還要去運一兩次煤。幹到第二年,煤礦虧本倒閉,礦主逃跑。這一年白乾了,散夥時,每人只得了4升米。

  彭得華回到家時的情景,他在後來的回憶中,作了酸楚的描述:「臘冬回家,兩間茅屋,窗紙未糊,一空如洗,四壁淒淒然!白髮老人,幼小弟弟,接過我手上提的兩升米、一斤肉,滿以為我還有錢可以償債、買年貨。二弟叫我一聲:『哥哥,腳凍爛了,替我縫一雙襪子吧!』大弟說:『哥哥瘦了,為什麼還穿著草鞋,不穿鞋襪呢?』我說:『走路不冷。』其實,我除從娘胎裡帶來的兩隻肉靴外,哪裡還有鞋襪哪!」家裡人聽了他的敘說,「都淚流滿面。父親氣得把拳頭攥得緊緊的:『看你又黑又瘦,簡直不象個人的樣子,白替這些狗東西幹了!』說完,又哭了。」

  回家後,他看到村裡又添了幾戶窮人家。世道為什麼這樣不平,窮人的活路在哪裡?伯祖父過去講的故事、烏石峰的傳說,不時縈回在這個烏石少年的腦際。

  彭得華的伯祖父,現今已無人能說出他的名字,只知當年人們都叫他五十老倌。五十老倌年輕時曾參加過太平軍,常給得華講太平天國的故事:太平軍幫助受苦人平田土,有飯大家吃,男女平等,女人都放了腳,等等。這些故事在得華聽來是那麼新鮮,又那麼叫他高興。

  從彭家圍子回望烏石峰,林木蔥籠,高聳人雲的峰頂巍立著一座石砌的祠堂。彭得華的童年和烏石峰結下了不解之緣:和小夥伴在山上砍柴,在山腳放牛,在山坳的水塘裡洗澡嬉戲。最令他神往的,則是山頂那座不大卻十分堅固的石祠。祠堂正中端坐著一個威風凜凜的武將——易參政。守祠的阿公講,易參政姓易名華,是元末義軍陳友諒的參政。陳友諒被後來成為明王朝第一個皇帝的朱元璋打敗。易華便帶領一支人馬來到烏石峰,憑險據守,還在附近的青山、白石、營盤和珍珠寨等處,安營紮寨抵抗官兵,打富濟貧,保境安民。多年以後,一個端午節,官兵用美人計騙易華下山,將他殺害。當地百姓趁夜將易華屍體移走,頭輕遠移15裡,體重僅移5裡,分別埋在風景秀麗的珍珠寨和烏石峰。百姓對易華的懷念,衍成動人的神話,說他死後頭飛珍珠寨,身飛烏石峰,鎮守四鄉。四鄉的人便在這裡為他建祠立像,把他當作保佑一方的神靈,四季供祭不絕,易華打富濟貧的故事也在這一帶世代流傳。《明史》中無易華其人,在《湖南省志》中,則有關於烏石易華祠由來的記載。

  當人們向易華祠敬奉香火、祈求福祉的時候,少年彭得華卻深深地被易華的打富濟貧所吸引,易華成為他崇拜的對象,他立志要做易華這樣的人。

  這個天真的人生最初追求,和降臨在湘潭貧苦百姓身上的一場天災人禍,造成了彭得華走出烏石狹小天地的機緣。

  * * *

   《彭德懷自述》,人民出版社1981年12月版,第2頁。
   見1959年彭得懷寫的《廬山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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