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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當然,這個大規模的戰役,事後看也是有教訓的。這些年來,對這個戰役的評價,曾出現過不同的意見。我的看法是,戰果是巨大的,總的來說是應該肯定的。但是,勝利之中也有比較大的欠缺和問題。首先是在宣傳上出了毛病。這次戰役本來是對正太路和其他主要交通線的破襲戰,後來頭腦熱了,調動的部隊越來越多,作戰規模越來越大,作戰時間也過於集中,對外宣傳就成了「百四大戰」。毛澤東同志對「百四大戰」的宣傳很不滿意。我們到延安參加整風的時候,毛澤東同志批評了這件事。有種傳說,說這個戰役事先沒有向中央軍委報告。經過查對,在進行這次戰役之前,八路軍總部向中央報告過一個作戰計劃,那個報告上講,要兩面破襲正太路。破襲正太路,或者破襲平漢路,這是遊擊戰爭中經常搞的事情,可以說,這是我們的一種日常工作,不涉及什麼戰略問題,這樣的作戰計劃,軍委是不會反對的。說成是「百四大戰」,這就是戰略問題了。毛澤東同志批評說,這樣宣傳,暴露了我們的力量,引起了日本侵略軍對我們力量的重新估計,使敵人集中力量來搞我們。同時,使得蔣介石增加了對我們的警惕,你宣傳一百個團參戰,蔣介石很驚慌。他一直有這樣一個心理——害怕我們在敵後擴大力量,在他看來,我們的發展,就是對他的威脅。所以,這樣宣傳「百四大戰」,就引起了比較嚴重的後果。

  還有,在戰役的第二階段,講擴大戰果,有時就忘記了在敵後作戰的方針,只顧去死啃敵人的堅固據點,我們因此不得不付出了比較大的代價。死啃敵人堅固據點的作法,是違背遊擊戰爭作戰方針的。

  由於宣傳「百團大戰」,使日本侵略軍把主要的進攻矛頭指向了共產黨和八路軍。這次戰役之後,敵人迅速抽調大量兵力回師華北,連續對我根據地進行「掃蕩」。一方面,是「百團大戰」的宣傳,引起了敵人的警覺;另一方面,敵人為發動太平洋戰爭,要肅清後方的抗日力量。於是,敵人大量增兵華北,實行更為殘酷和惡毒的「治安強化運動」和燒光、殺光、搶光的「三光政策」。敵人的掃蕩,一九四〇年對晉東南,一九四一年對北嶽區,一九四二年對冀中區和太行區,一個地區一個地區地輪番進行,使敵後各抗日根據地都遭受到極其嚴重的破壞和摧殘。左權同志就是在一九四二年太行區的反「掃蕩」中犧牲的,這是抗戰期間我軍犧牲的最高級將領。

  晉東南的地形與晉察冀還有些不同,鐵路線緊靠著山邊邊。晉察冀這裡,距鐵路線都還有一段距離。他們在山裡搞了不少工廠,造出一些東西,敵人分幾路來「掃蕩」,等敵人逼近了,才安排撤退。那一次,左權同志親自在後邊督隊,掩護總部撤退,不幸犧牲。左權同志是我軍卓越的高級指揮員,為他的犧牲,全軍許多領導同志都流了淚。在紅一軍團工作期間,我與左權同志長期相處,結下了同甘苦共患難的手足之情。對他的犧牲,我是非常悲痛的。聽到這個噩耗,我淌著淚水,寫了一篇《祭左權將軍》的文章,登在《晉察冀日報》上,寄託我對這位可敬戰友的哀思。

  震驚中外的這場大規模戰役,距今已過去四十多年了。今天,從它在抗日戰爭歷史上所起的作用來估量,我認為,這次大戰是不應該否定的。當然,在肯定的前提下,也有教訓。輝煌的勝利和存在的問題,這兩個方面,都不應該被我們所遺忘。

  §大戰中的插曲

  戰時的生活,並不都是炮火轟鳴、刀光劍影的場面,也常常遇到一些曲折有趣的事情。這些事情留給人的印象是很深刻的,時間雖然過去了幾十年,但一想起來,好象並不遙遠。百四大戰中,我們部隊拯救「日本小姑娘」的故事,就一直留在我的記憶之中。

  這是激烈的戰火中一個很有意義的「插曲」。

  在進攻井陘煤礦的戰鬥裡,我們的部隊——三團一營的戰士們救起了兩個日本小女孩,大的五六歲,小的還在繈褓之中。她們的父親——井陘火車站的日本副站長,受了重傷,經搶救無效殞命,她們的母親也在炮火中死亡。部隊從戰火裡救起她們的時候,那個不滿周歲的女孩傷勢很重,經過我們的醫務人員及時搶救和治療,使她脫離了危險。前線部隊不能帶著兩個孩子參加戰鬥,他們請示我如何處理,我答覆他們:立刻把孩子送到指揮所來。

  當時,我的想法是,孩子是無罪的,應當很好地安置她們。至於究竟怎樣辦,我考慮,或是由我把她們養起來,或是把她們送回去。我想,如果養起來,激烈的戰事不知何時結束,邊區的環境不僅艱苦,而且敵人「掃蕩」頻繁,部隊經常轉移,照顧兩個小孩子,將有不少困難。再說,兩個孤苦伶仃的孩子留在異國他鄉,大的五六歲了,已經開始懂事,留下來她很可能會傷感的。她們失去了父母,只剩姐妹二人,不在本國的土地上,將來也會給她們造成痛苦。送回去,爸爸媽媽雖然死了,她們家裡總還會有親戚朋友可以照應吧。想來想去,我決定還是把她們送回去。

  半天工夫,部隊就派人把兩個孩子送到了我的指揮所。我先抱起那個受傷的嬰兒,看到傷口包紮得很好,孩子安詳地睡著,我囑咐醫生和警衛員,好好護理這個孩子,看看附近村裡有沒有正在哺乳期的婦女,趕快給孩子喂餵奶。那個稍大些的孩子,很討人喜歡,我牽著她的手,拿來梨子給她吃。小孩子還挺有意思,開始不肯吃,我用水把梨沖洗了以後,她才接了過去。

  把兩個孩子安頓下來,我讓炊事員做了一盆稀飯,把那個稍大些的孩子拉在懷裡,用小勺喂她,孩子就顯得不那麼拘束了。我問她叫什麼名子,她「嗯嗯」地回答著。翻譯在旁邊說,她說叫「興子」。我聽這個名字差不多,象日本女孩子的名字,日本的女子很多都叫什麼子什麼子的。其實,這個小姑娘叫美穗子。她一九八〇年來我國探望的時候,對我說,在日本話中,「興子」的發音和「死了」的發音相近,當時她很小,問她叫什麼名子,她不知道怎麼回答,只知道說「媽媽死了」,翻譯就由此認為她叫「興子」了。

  兩個小孩子在指揮所停留期間,這個大一點的孩子一直跟著我,常常用小手拽著我的馬褲腿,我走到那裡,她跟到那裡。《人民日報》在一九八〇年發表的那幾幅照片,就是當時的情景。後來,我安排往石家莊送她們,找了一個可靠的老鄉,準備了一副挑子。那時候,挑子要算太行山區最好的交通工具了,翻山越嶺,不怕顛簸。我和指揮所的幾個同志,擔心孩子在路上哭,在筐裡堆了許多梨子。我還給日本官兵寫了一封信。這封信的原文是:

  日本軍官長士兵諸君:

  日閥橫暴,侵我中華,戰爭延綿於茲四年矣。中日兩國人民死傷殘廢者不知凡幾,輾轉流離者,又不知凡幾。此種慘痛事件,其責任應完全由日閥負之。

  此次我軍進擊正太線,收復東王舍,帶來日本弱女二人。其母不幸死於炮火中,其父于礦井著火時受重傷,經我救治無效,不幸殞命。余此件仃孤苦之幼女,一女僅五六齡,一女尚在繈褓中,徬徨無依,情殊可憫。經我收容撫育後,茲特著人送還,請轉交其親屬撫養,幸勿使彼輩無辜孤女淪落異域,葬身溝壑而後已。

  中日兩國人民本無仇怨,不圖日閥專政,逞其凶毒,內則橫徵暴斂,外則製造戰爭。致使日本人民起居不安,生活困難,背井離鄉,觸冒烽火,寡人之妻,孤人之子,獨人父母。對於中國和平居民,則更肆行燒殺淫掠,慘無人道,死傷流亡,痛劇創深。此實中日兩大民族空前之浩劫,日閥之萬惡罪行也。

  但中國人民決不以日本士兵及人民為仇敵,所以堅持抗戰,誓死抗日者,迫於日閥侵略而自衛耳。而侵略中國亦非日本士兵及人民之志願,亦不過為日閥脅從耳。為今之計,中日兩國之士兵及人民應攜起手來,立即反對與消滅此種罪惡戰爭,打倒日本軍閥財閥,以爭取兩大民族真正的解放自由與幸福。否則中國人民固將更增艱苦,而君輩前途將亦不堪設想矣。

  我八路軍本國際主義之精神,至仁至義,有始有終,必當為中華民族之生存與人類之永久和平而奮鬥到底,必當與野蠻橫暴之日閥血戰到底。深望君等翻然覺醒,與中國士兵人民齊心合力,共謀解放,則日本幸甚,中國亦幸甚。

  專此即頌
  安好
  聶榮臻
  八月二十二日

  為什麼寫這樣一封信?我是這樣考慮的:我們進行抗日戰爭,這中間不只是打仗的問題,還要注意不失時機地對敵軍進行政治工作。這一點非常重要,它涉及到軍心的問題。就是將來不論同任何侵略軍作戰,都不能忽視這項工作。在戰爭中間,如果你拿著槍同我們打,那我們絕不客氣但是,一旦解除了你的武裝,我們就堅決執行「寬待俘虜」的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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