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廬山會議(12)


  當時參加廬山會議的湖北省委第一書記王任重,在他的日記中記述了八中全會上批判彭德懷等人的一些情景:「自八中全會開始以後,對彭德懷的鬥爭進入了緊張階段,晚會都停止了。小組並成大組。共分三個大組,李井泉小組對彭德懷,張德生小組對黃克誠,柯慶施小組對張聞天、周小舟。大組會採取了批評質問的方法,沒有長篇大論,但都很尖銳。這樣尖銳的鬥爭終於迫使彭、黃、張不得不承認一些錯誤。特別是八號以後張聞天說出了『斯大林晚年』的話以後,形勢急轉直下。周惠、李銳交待出他們私下攻擊主席的一些言論,彭德懷和周小舟也不得不承認了。」「從十三號開始大會,也是採取了面對面短促突擊的方法。」①(①王任重日記,1959年8月21日。)

  若干年以後,黃克誠回憶說:「這個『斯大林晚年』問題一出,會議就像燒開了的水一樣,沸騰起來,似乎『反黨集團』、『湖南集團』等均由此得到了確證。我前一段在組會上那麼理直氣壯地辯論,現在看來,都成了瞪著眼睛說謊話,證明我這個人非常不老實,完全不可信任。於是,『陰謀家』、『野心家』、『偽君子』的帽子都給我戴上了。身處此境,真是百口莫辯,跳進黃河洗不清,心裡的那種痛苦,實在沒法形容。可是還得開會,還得檢討,一次又一次,總是被認為不老實。」「其他幾個人也和我處於同樣境地。聽說彭德懷和張聞天也這麼議論過毛主席,同樣被揭露了。這就使參加會的同志都憤慨起來。」「主席這時已確認我們是有組織、有目的、有計劃地進行反黨活動。常委也同意這個判斷。於是在作決議之前,主要任務就是要我們認罪。」①(①《黃克誠自述》,人民出版社1994年10月版,第259、260頁。)

  在會議的巨大壓力下,彭德懷、黃克誠、張聞天等人不得不承認了錯誤。八月十八日,張聞天寫給毛澤東一封信,說:「我這次動了大手術,對我以後的身體健康,定會起良好的影響。我衷心地感謝你和中央其他同志所給予我的幫助。我一定要同昨天的那個反動的我,永遠決絕。」「我今天下山,希望能在北京,再見到你,並希望你多多指導。」毛澤東收到這封信,當即批示:「印發各同志。印160多份,發給每人一份。走了的,航送或郵送去。我以極大的熱情歡迎洛甫這封信。」②(②毛澤東對張聞天來信的批語,手稿,1959年8月18日。)

  八月二十二日,黃克誠也給毛澤東寫了一封承認錯誤的信。毛澤東同樣以熱情歡迎的態度給以覆信:「克誠同志:信收到,很高興。你的那種態度很好。我表示熱情的歡迎。錯誤並不可怕,只要能改就好了。錯而能改,出以真誠老實,就能逐步地見信於人、變為一個好同志。這樣一想,憂愁就可以減輕了,順複。祝你大進一步。」①(①毛澤東給黃克誠的信,手稿,1959年8月24日。)

  又過了一段時間,九月九日,彭德懷也給毛澤東寫了一封信,表示決心繼續徹底反省自己的錯誤。毛澤東當即將此信印發各級黨組織,從中央到支部,並加批語,寫道:「我熱烈地歡迎彭德懷同志的這封信,認為他的立場和觀點是正確的,態度是誠懇的。倘從此徹底轉變,不再有大的動搖(小的動搖是必不可免的),那就是『立地成佛』,立地變成一個馬克思主義者了。我建議,全黨同志都對彭德懷同志此信所表示的態度,予以歡迎。一面嚴肅地批判他的錯誤,一面對他的每一個進步都表示歡迎,用這兩種態度去幫助這一位同我們有三十一年歷史關係的老同志。」②(②毛澤東對彭德懷來信的批語,手稿,1959年9月9日。)

  八月十六日下午,八屆八中全會閉幕。在閉幕會上,毛澤東再次講話。

  他說:這次廬山會議解決了一個大問題。總結經驗應該這樣總結法才好,就是鋒芒對著右傾。從一九五八年十一月起,落實指標,反對「共產風」,不斷地批評,就產生了一種右的傾向。「而我們這幾位犯錯誤的同志,他們不僅不在北戴河對那種高指標提出意見,也不在去年十一月鄭州會議提意見,也不在十二月武昌會議提意見,也不在今年一月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提意見,也不在今年二月底三月初第二次鄭州會議上提意見,也不在今年三月底四月初上海會議、中央全會上提意見,而到廬山會議來提意見。他這個氣候搞得不好。問題都解決了,或者剩下尾巴,情況好轉了,我說,這些同志不會觀察形勢。他們為什麼在那個長時間不提意見,而在這個時候提呢?這是因為他們自己有他們的一套。」「等到問題大部分解決了的時候,他們來提,就是認為這個時候如果不提,就沒有機會了。再過幾個月,時局更好轉,他們就不好辦事了,他們的擴大隊伍、招收黨員的目的就不能實現了。」

  從這段話裡,可以注意到:在毛澤東看來,從第一次鄭州會議以來的近一年內,他一直致力於糾「左」,這方面的「問題都解決了,或者剩下尾巴,情況好轉了」,這次會上反映出來的問題卻主要在右的方面。這多少也可以幫助我們理解他為什麼會從反「左」一下轉為反右。

  毛澤東在這次講話中說:「這一次對於彭德懷來說,是第五次路線錯誤了,總要發作。兩個階段,兩個總路線。所謂兩個階段,就是資產階級民主革命階段,無產階級社會主義革命階段。這些同志,他們是為了參加那個階段而參加共產黨的。對於第二個階段,要消滅資本主義、個體經濟,沒有精神準備。」

  他又說:「要估計到他們有可能改造。什麼個道理?他們在歷史上曾經做過好事。他們要反對帝國主義,反對封建主義。對於社會主義,他們也有一種不很清楚的、決議案所謂『模模糊糊』的願望,他們也有革命的一個側面。我們的根據就是因為他們有革命的一個側面。今天小舟你贊成這個決議,我很高興。今天以前我還相當悲觀。你這個人,我跟你講過,你是民主人士,你是掛著共產黨招牌的民主人士。」毛澤東從這裡又講到海瑞:「現在聽說海瑞出在你們那個裡頭,海瑞搬了家了。明朝的海瑞是個左派,他代表富裕中農、富農、城市市民,向著大地主大官僚作鬥爭。現在海瑞搬家,搬到右傾司令部去了,向著馬克思主義作鬥爭。這樣的海瑞,是右派海瑞。我不是在上海提倡了一番簿瑞嗎?有人講,我這個人又提倡海瑞,又不喜歡出現海瑞。那有一半是真的。海瑞變了右派我就不高興呀,我就要跟這種海瑞作鬥爭。」「我們是提倡左派海瑞,海瑞歷來是左派,你們去看《明史•海瑞傳》。講我提倡海瑞,又不願意看見海瑞,對於右派海瑞來說,千真萬確。但不是左派海瑞,左派海瑞是歡迎的。如果不歡迎左派海瑞,不喜歡站在馬克思主義立場上來批評我們的缺點錯誤的這種人,這種同志,那末,就是錯誤的,就不是馬克思主義的立場了。決議案上有一句說:對於那一些站在正確的立場而批評工作中的缺點的,這是完全應該保護的,應該支持的。這就是指的海瑞,左派海瑞。」

  毛澤東說:這次會議取得了很大的成功。第一個側面是揭露了多年沒有解決的矛盾,並且把當前的形勢搞清楚了。當前的形勢主要是反右傾、鼓幹勁。第二個側面,是彭德懷、黃克誠、張聞天三位同志對於他們的缺點錯誤有了認識。

  毛澤東又一次表示,這樣長久的歷史,比如彭德懷同志,我說三十一年就這麼散了啊?毛澤東借用孔夫子的一句話,「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表達他希望彭德懷等人改正錯誤的心情。他估計「無非是兩個可能,一個是能轉變過來,第二個是不能轉變過來。我們極力爭取第一個可能,使他們轉變過來」。他說:「人總是要有一條出路,不要逼得人家沒有出路。希望同志們回去傳達的時候,無論是中央各部門的同志,還是地方的同志,都注意這一點,不要抹殺他們的好處的一面。我們馬克思主義者把人的路絕了是不好的,要留有餘地,要有保護、關懷、幫助的意思。其所以要如此,因為他們過去歷史上做過好事,他們有兩面性,有革命的一面。」

  最後,毛澤東用林彪發言中的兩句話,結束了他的講話:廬山會議「避免了一個大馬鞍形,避免了一次黨的分裂」。①(①毛澤東在中共八屆八中全會閉幕會上的講話記錄,1959年8月16日。)

  在八月十六日的閉幕會上,通過了一個公報,四個決議和決定。這四個決議和決定是:《為保衛黨的總路線、反對右傾機會主義而鬥爭》、《關於開展增產節約運動的決議》、《關於以彭德懷同志為首的反黨集團的錯誤的決議》、《關於撤銷黃克誠同志中央書記處書記的決定》。關於「反黨集團」的決議,決定把彭德懷、黃克誠、張聞天、周小舟分別調離國防、外交、省委第一書記等工作崗位,分別保留中央委員會委員、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央政治局候補委員,「以觀後效」。關於「反對右傾機會主義」的決議中寫道:「右傾機會主義已經成為當前黨內的主要危險。團結全黨和全國人民,保衛總路線,擊退右傾機會主義的進攻,已經成為黨的當前的主要戰鬥任務。」①(①《建國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2冊,中央文獻出版社1996年5月版,第509頁)

  歷時四十六天的廬山會議結束後不久,在北京召開軍委擴大會議,在軍隊負責幹部中對彭德懷、黃克誠繼續進行嚴厲的批判。九月,中央發出通知,決定把《中國共產黨八屆八中全會關於以彭德懷同志為首的反黨集團的錯誤的決議》和《為保衛黨的總路線、反對右傾機會主義而鬥爭》的決議,傳達到全體黨員,進而又傳達到黨外。隨即在黨內開展了一場「反右傾」運動。運動中一大批黨員、幹部受到錯誤的批判和處分,一些同志被錯誤地劃為右傾機會主義分子。

  廬山會議作為中共黨史上的一個重要事件,已經過去四十多年了。一九八一年中共中央通過的《關於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對它已經作出正式結論,指出:「從一九五八年底到一九五九年七月中央政治局廬山會議前期,毛澤東同志和黨中央曾經努力領導全黨糾正已經覺察到的錯誤。但是,廬山會議後期,毛澤東同志錯誤地發動了對彭德懷同志的批判,進而在全黨錯誤地開展了『反右傾』鬥爭。八屆八中全會關於所謂『彭德懷、黃克誠、張聞天、周小舟反黨集團』的決議是完全錯誤的。」

  彭德懷作為一名老共產黨員,作為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給毛澤東寫信,本著對黨、對人民負責的精神和實事求是的原則,如實地指出「大躍進」中的一些偏差和錯誤,反映廣大黨員和群眾的意見和要求,不論從信的內容還是從組織原則來說,都是正確的。(雖然彭德懷在小組發言中和個別談話中,也說過一些情緒偏激的話,對毛澤東有刺激。)如果沒有彭德懷那封信,事情也許不會發展到如此激烈的程度。這樣看起來,事情似乎帶有一定的偶然性。但是,由於毛澤東的「左」的指導思想沒有從根本上得到改變,糾「左」糾到一定程度,即超越他可能允許的範圍時,就會提出反右的問題,這又是不可避免的。彭德懷為中國革命做出了重大貢獻。同任何一個無產階級革命家難免有缺點和錯誤一樣,他在歷史上也有過失誤,而這些問題都早已解決。因發生意見分歧而算歷史舊賬,不僅無助於弄清是非,而且必然傷害同志。一九五七年反右派鬥爭擴大化,導致改變中共八大關於當前中國社會主要矛盾的正確判斷,而把階級鬥爭作為主要矛盾,成為毛澤東失足的地方。廬山會議,把階級鬥爭直接延伸到共產黨內,使階級鬥爭進一步擴大化,成為毛澤東又一個失足的地方。

  廬山會議錯誤地決定「反右傾」,使得持續不到一年、成果還很不鞏固的糾「左」付之東流,以「五風」為主要標誌的「左」傾錯誤重新氾濫。一個嚴重經濟困難局面的出現,就是很難避免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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