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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範生(2)


  一心修學儲能的毛澤東,自然受到這一濃厚的文化土壤的強烈感染。他一跨進一師大門,就體會到這種特殊的氣氛。每逢集會,學生們就高唱校歌:「衡山西,嶽麓東,城南講學峙其中。人可鑄,金可熔,麗澤紹高風。多材自昔誇熊封。男兒努力,蔚為萬夫雄。」

  楊昌濟也是嶽麓書院的畢業生。在他的倡導下,研究船山學問在一師成為風氣。毛澤東尤其用功,還經常到楊的好友劉人熙創辦的船山學社聽課。同時,還細讀了《曾文正公家書》、《曾文正公日記》。《講堂錄》裡抄寫了好些曾國藩的話,如:「滌生(「滌生」是曾國藩的號——引注)日記,言士要轉移世風,當重兩義:曰厚曰實。厚者勿忌人;實則不說大話,不好虛名,不行架空之事,不談過高之理。」看來,他很贊成扎實、厚重的人生風格。在毛澤東的心目中,曾國藩還是個既「傳教」又很能「辦事」的人物。稍後,他在一封信中同時提到曾國藩、康有為、孫中山、袁世凱幾個近代風雲人物,說:「愚於近人,獨服曾文正」④。

  重視經世致用的湘學士風,表現在思想方法上,就是實事求是。

  這個命題出自班固的《漢書·河間獻王傳》,本意是做學問要注重事實根據,才能得出準確的結論。一九一六年,在嶽麓書院辦學的一位校長,把這四個字寫成碩大的橫匾掛在講堂正門。經楊昌濟介紹,毛澤東利用假期兩次入嶽麓書院寄讀,這塊「實事求是」的匾額自然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二十多年後,毛澤東對「實事求是」做出新的解釋,並把這四個字寫下來嵌在延安中央黨校的大門口。

  湖南一師規定的《教養學生之要旨》裡,專列一條:國民教育趨重實際,宜使學生明現今之大事,察社會之情狀。毛澤東沿著注重實際的路子吸吮傳統思想中的優秀遺產。清代唯物主義思想家顧炎武以「實學」代替「理學」的主張,王夫之「行先知後」的學說,顏元的「心中思想,口中討論,盡有千萬義,不如身行一理之事」的觀點,都影響著毛澤東。他在《講堂錄》裡記下不少這方面的言語,如:「實意做事,真心求學」;「古者為學,重在行事」;「閉門求學,其學無用,欲從天下國家萬事萬物而學之」;還特別說到顧炎武,推崇他「經世要務,一一講求。……事關民生國命者,必窮源溯本,討論其所以然。足跡半天下,所至交其賢豪長者,考其山川風俗,疾苦利病,如指諸掌」。

  耳濡目染,手寫心記,強化了毛澤東對社會實際的重要性的認識。他常對同學們講,不僅要讀「有字之書」,還要讀「無字之書」。這無字之書,就是實際的社會。

  一九一七年暑期,他邀了當時已從一師畢業、在楚怡小學教書的蕭子升,各帶一把雨傘、一個挎包,裝著簡單的換洗衣服和文房四寶,外出「遊學」。湖南俗話,稱「遊學」為「打秋風」。指窮知識分子靠作點詩,寫幾個字,送給鄉里的土財東,換幾個錢餬口,形同乞丐。毛澤東他們沒帶分文,歷時一個多月,走了九百多裡路,遊歷了長沙、甯鄉、安化、益陽、沅江五個縣的不少鄉鎮。途中,結交了農民、船工、財主、縣長、老翰林、勸學所所長、寺廟方丈各色人等,寫了許多筆記。回到一師,讀過毛澤東遊學筆記的同學,說他是「身無分文,心憂天下」。為了紀念這次旅行,他和蕭子升還換上游學時的草鞋短褂,到照相館裡拍了一張照片。這樣的「遊學」,毛澤東在校期間還進行過幾次。第二年春天,他和蔡和森沿洞庭湖南岸和東岸,經湘陰、岳陽、平江、瀏陽幾縣,遊歷了半個多月。他日後養成的調查研究作風,從這裡已可看出些端倪。

  中國社會這時正處在劇烈的動盪中。毛澤東自然強烈地感受到這種動盪風雲。在一師期間,他總共花了一百六十塊錢左右,大約有三分之一用在訂閱報刊和買書上面。他每天讀報的時間很長,還常帶著地圖、字典和筆記本。和同學們談起時事,他總是有條有理,了如指掌,並且往往充滿著激情。於是就有了「時事通」的外號。這更加深了他那種強烈的社會責任感。

  學校的課堂並不平靜。

  一九一五年一月,日本以贊助袁世凱稱帝為誘餌,提出了吞噬中國主權的「二十一條」,並於五月七日發出最後通牒。五月九日,袁世凱政府複文表示基本接受。消息傳出,舉國憤慨。一師學生將幾篇反對賣國條約的言論編印成冊,題名《明恥篇》。毛澤東讀罷,在封面上寫下四句誓言:「五月七日,民國奇恥;何以報仇?在我學子!」

  這時,與毛澤東過從甚密的易永畦同學因病去世了。五月二十三日,學友會為他舉行追悼會,毛澤東在挽詩中寫道:「我懷鬱如焚,放歌倚列嶂。列嶂青且蒨,願言試長劍;東海有島夷,北山盡仇怨。蕩滌誰氏子,安得辭浮賤!」這是首長達四十行的五言古風,也是迄今發現的毛澤東留下手跡的最早詩作。它同《明恥篇》封面題詞一起,表達了青年毛澤東對民族危艱的沉重憂慮,和以雪恥救亡為己任的學子抱負。

  外患常同內政相聯繫。袁世凱緊鑼密鼓地開始復辟帝制。楊度等出面網羅名士,組織籌安會。湘中一度風傳在京謀職的黎錦熙也被拉了進去。毛澤東在一九一五年十一月九日寫去一信:「方今惡聲日高,正義蒙塞,士人丁此大厄,正當龍潛不見,以待有為,不可急圖進取」,還勸黎離開北京這塊「腐臭之地」,「急歸無戀」。後來弄清了這是誤傳,他才如釋重負,又馳函致歉。

  反袁聲浪日益高漲,就連昔日主張君主立憲的康有為、梁啟超、湯化龍也起而響應。毛澤東當時擔任校學友會文牘,主持把三人有關時局的言論編印成《湯康梁三先生之時局痛言》,在校內外廣為散發。已從一師畢業的陳昌在一九一六年四月二十八日的日記中寫道:「上午八時接潤之兄書,並承賜《湯康梁先生之時局痛言》一本。」

  一九一六年六月六日,做了八十三天皇帝的袁世凱死了。黎元洪繼任大總統,宣佈恢復民國元年的臨時約法。段祺瑞出任內閣總理,控制著北京政權。曾參與策劃護國戰爭的梁啟超,轉而致力於南北和解,以防事久引發革命危機。毛澤東對袁世凱稱帝深惡痛絕,但對袁氏所培植和依賴的北洋軍閥並沒有清楚的認識,因而很贊成梁氏的主張。六月下旬,他趕回韶山看望病臥在床的母親,因南方軍隊在銀田寺一帶騷擾,被阻隔途中,越發認為政局應該穩定。

  七月十八日和二十五日,他兩次寫信給蕭子升,陳述對時局的看法。他說:「國局自上月三十日約法、國會、內閣三大問題解決後,南方相繼取消獨立,撤除軍務院,漸趨統一。此由於南部諸英之深明大義,和段氏之中樞斡運,黎公之至誠感人,其力尤多。……中央舉措,究可佩服。」這裡,他把段祺瑞、黎元洪反袁的「南部諸英」列在一起來稱讚。

  湖南人這時驅逐了袁世凱任命的都督湯薌銘。他列舉驅湯後的一些消極現象,諸如「暴徒乘機報復」,「自推長官」,無視中央而不得統一等,憂心忡忡地覺得「湘省之禍,比之辛亥為烈」,「殺機一起,報復未已。法蘭西之禍,最為可懼,不意此次竟演此惡劇」。看來,在反袁前後,毛澤東對國家和政府的看法還處於彷徨時期,露出了後來一度信奉過的「無血革命」的端倪。

  當時,國內報刊傳出日本大隈重信內閣將要改組的消息。大隈重信是製造《二十一條》的罪魁,許多人希望他下臺後日本的對華政策會有所改善。毛澤東卻在七月二十五日給蕭子升的信中說:「無論何人執政,其對我政策不易。思之思之,日人誠我國勁敵!」而且斷言:中日之間,「二十年內,非一戰不足以圖存,而國人猶沉酣未覺,注意東事少。愚意吾儕無他事可做,欲完自身以保子孫,止有磨礪以待日本」。

  一九三七年,中華民族的抗日戰爭爆發。這位二十四歲的師範生果然言中。

  如果把毛澤東在一師的學習生活分為前後兩個階段,那麼,一九一六年正好是一個不大不小的轉折。前期,他更多地關注傳統典籍。後期,他把重點放在哲學、倫理學上,社會實踐也更加廣闊和豐富了。不管在前期還是後期,他學習的目的都是為了尋求救濟時危的真理,可是它的內容發生了變化。

  這個變化,和當時的思想界狀況是息息相通的。

  辛亥革命後幾年的痛苦經歷,對中國的先進分子來說,是件好事。舊的路子走不通了,就會尋找新的道路。袁世凱稱帝和張勳復辟,驚醒了世人。許多人認識到,共和制之所以不能真正實現和鞏固,關鍵是缺少一場對封建主義舊思想、舊文化、舊禮教的徹底批判;先覺者們進行的救國鬥爭所以屢遭失敗,中國國民對之「若觀對岸之火,熟視而無所容心」也是一個根本原因。這樣,先進分子便把注意力轉向了思想文化領域,主張著重從根本上改造國民性。一九一五年九月,辛亥革命時當過安徽省都督府秘書長的陳獨秀,創辦了《青年雜誌》(一年後改名為《新青年》)。他撰文強調,「倫理的覺悟是吾人最後之覺悟」⑤。

  這就是初期新文化運動的由來。

  ④ 毛澤東致黎錦熙信,1917年8月23日。
  ⑤ 陳獨秀:《吾人之最後覺悟》,《青年雜誌》第1卷第6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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