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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來自老百姓(4)


  祭奠儀式非常隆重、煩瑣。祠堂正中神龕裡整齊地排列著一個個祖宗的牌位;神龕前有一道一米多高的木柵欄隔開,前面擺著香案,香案上擺著香爐、燭臺和供果;香案前站著一個主祭人,一個陪祭人和一個贊禮人。祠堂正廳前面平時是一個天井,這時都已用木板鋪平,中間留下通道,左側擺著一個大豬頭,右側擺著一隻宰好去掉羊毛、內臟的全羊,作為祭品。參加祭奠的眾子孫站在天井前面的下廳,按輩份排成幾行,每一行面前都鋪著一條一丈多長、二尺多寬的竹席作為跪拜的鋪墊。儀式開始,吹鼓手吹奏禮樂,隨著贊禮人的口令,主祭人秉燭、焚香、燒紙錢、念祭文,什麼「左有豬首,右有羔羊,祭奠於祖宗靈前曰……」念了一通,然後就是眾子孫跟著贊禮人念一些祈求祖宗保佑平安、吉祥之類的詞,邊念邊跪拜叩首;贊禮人喊跪則跪,喊拜則拜,喊起則起,個個虔虔誠誠,不敢大聲喧嘩。最後宣佈禮成。晚上就大擺酒宴,飽餐一頓,這也是我盼一年一度春祭最要緊的一個節目。

  當時,因為我父親識幾個字,開始當贊禮人,以後又擔任陪祭、主祭,所以,我從讀私塾開始,父親就帶我參加春祭;待我上了高小,「祀會」選我當贊禮人,便正式參加春祭活動了。那時候當贊禮人也不容易,要背幾十句、上百句禮儀口令,唱禮時不許笑,不許念錯,都要事先背誦得滾瓜爛熟才能勝任,吃這一盛宴也得花不少腦筋。

  春祭的第三天是「祀會」議事,還是參加祭祀的成員全體出席,由負責「祀會」的長者公佈一年的收支帳目,提出來年的收支打算,議定聘請小學校長、教員人選和補助高小以上學生多少助學金;有時還議定保護山林、水利的規定和組織修橋鋪路的人工,裁決處分違犯族規的不肖子孫。

  記得有一年,我看到「祀會」處分一個好吃懶做、小偷小摸的跛子,捉到祠堂外面打了三十大板屁股。現在回想起來,這三天春祭雖然是一種封建迷信活動,而且耗費了很多錢、糧(這些錢、糧名為「祀會」所有,實是大家辛苦勞動的積累),但對饑腸轆轆的我和窮鄉親來說,確也是難得的三天飽飯。再者,這種「祀會」議事形式,也可以說是當時農村的一種「民主」形式,雖很原始,但在落後的山區還是起了一些好的作用。

  在舊社會,我家鄉流傳著這樣一首民謠:「滿崽滿嬌嬌,帶大滿崽砍柴燒;一日砍一擔,十天砍一礁(堆),又有賣來又有燒。」農家的伢子長大了就應該上山砍柴,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我當然也不例外,放學後,星期大,特別是寒暑假期,都要參加地裡勞動,上山砍柴,有時還要和香文叔父一起挑柴到永和市去賣。他能挑一百多斤,我只挑四十來斤。每次挑柴走十幾華里山路也是夠辛苦的。柴賣掉後,叔父總要到飯鋪裡給我買一碗米飯吃,他自己卻只吃自帶的紅薯絲飯;我要同他分著吃,他也不肯。

  永和市是瀏陽縣東鄉的一個重要集鎮,水陸交通方便,附近鄉村的土特產大多在這裡集散,市場十分繁華。當時,離鬧市街道三四裡地的水府廟裡駐紮著軍閥吳佩孚的部隊。這支部隊象土匪一樣,經常到街上酗酒鬧事,敲詐勒索,甚至明目張膽地攔路搶劫來往客商,群眾對他們又恨又怕。

  有一天,我和香文叔父到永和市賣柴,不料遇到吳佩孚部隊的一個採買上士說要買柴。我心想:不好,八成是白拿不給錢。急中生智,順口撒個謊說:「老總,這柴已經賣給人家了,客人去買肉,馬上回來帶我們挑他家去!」

  那個採買上士把眼一瞪,惡狠狠地吼道:「他媽的,人家買得老子買不得?少廢話,快挑上跟老子走!」說罷,就去解腰間的皮帶要打人。

  香文叔父本來膽子就小,給他一唬,嚇得打哆嗦,拉了我一把說:「伢子,跟他走吧。」

  那個採買上士帶著我們來到大溪河邊的水府廟,叫我們把柴挑進廚房,既不過秤,也不給錢。叔父上前懇求說:「老總,這兩擔柴有一百七八十斤,我們家窮,等著賣柴的錢買米下鍋,求老總行行好,給幾個錢……」

  沒等叔父再說下去,那個傢伙便掄起手臂,狠狠地打了叔父兩個耳光,罵道:「給錢?你也不睜眼看看這是啥個地方。快滾!」

  我要上前同那個傢伙講理,被他一推,一個趔趄跌坐在地下。叔父趕忙把我扶起來,拉著我,忍氣吞聲地走了。

  回家以後,氣憤、屈辱的心情塞滿了我幼小的心靈,好幾天,心裡老是鬱鬱不樂,逐漸萌發了一種長大了要報此仇的思想。我父親是村中的拳師,他的「鐵骨樁」拳在遠近鄉里都有點名氣,村中一些青少年爭著拜他為師,跟他練拳習武。我五六歲的時候,父親就教我練武術,早晚時間和假期,我也跟著父親的徒弟一起練拳或操槍弄棒、舞獅子。但小時候我只是感到練武好玩,不大在意,永和市賣柴被搶挨打這件事,激發了我練拳習武的自覺性。我想,要不受欺侮,就要拳頭硬。從此,我積極跟著父親學武術,逐漸練就了一身比較過硬的「鐵骨樁」拳,並學會使棍棒、大刀、盾牌和「流星錘」。以後,父親年紀大了,經常叫我給徒弟作示範,帶著徒弟們操練。

  農村過年(春節)時,農活很少,從正月初一過年到正月十五鬧元宵,民間文娛活動比較活躍。我父親就利用這個時機,帶著一二十個徒弟到鄰近各村莊去舞獅和表演武術,一來可以集中時間練練武,給鄰村熱鬧熱鬧,添點喜氣;二來可以得點賞錢,添置些練武的器械。我們到各村巡迴表演時,先舞一陣獅子再表演武術。武術有「鐵骨樁」拳的徒手單打、對打,也有刀、矛、棍棒的單打和對打,表演精采時,主人和圍觀的群眾就使勁放鞭炮,鞭炮聲越熱烈,說明我們的功夫越過硬。

  我很小就表演「欽骨樁」拳,以後稍大些便表演單刀,一手持盾牌,一手拿刀,砍、擋、躍、滾翻,很有點招數,常常贏得熱烈的鞭炮聲。我更拿手的是「流星錘」。它也是一件兵器,一條長繩子,兩頭拴著兩個圓的或方形的鐵砣砣,外麵包著紅綢子,用手抓住繩子中間,使勁猛甩,兩個鐵砣砣便上下、左右飛快地擺動,指到哪裡打到哪裡,能打傷人甚至打死人。因它如流星閃爍,故名「流星錘」。表演時,場子上放著幾張小板凳,板凳上點起蠟燭,同時,敲起鑼,打起鼓,笙笛、二胡、嗩呐等管弦樂器齊鳴,造成一種緊張、歡樂的氣氛。我走上場子中間,使「流星錘」甩打蠟燭的火焰尖,只見火焰閃動,不能打滅,因為打滅了燭火主人家認為晦氣,不高興,所以要特別小心,打得又快又准,上下、左右變著花樣打,好似耍雜技一般,這樣在鼓樂聲中甩打十幾二十個回合,常常博得群眾的陣陣喝采。

  我父親一般都演壓軸戲,最後出場。觀眾見他年過花甲,鬢髮蒼白,打起拳來仍那麼矯健、快捷,跟如猛虎,動如猿猴、拳打腳踢,跳躍滾翻,威武不輸壯年,都拍手叫好,一串串鞭炮擲進了場子,使表演達到最高潮。我在少年時期跟著父親學就的這身武功,直到我古稀之年,有時還可以打一兩套拳,這對於我強身壯骨、健康長壽以及幾十年的戎馬生涯都有很大的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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