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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梁羽生真厲害,熟悉納蘭到了如此程度,連「紅學」研究的索隱派以詩人般的想像力說賈寶玉是納蘭容若,甚至是清世祖順治皇帝的材料也歷歷在據。

  納蘭容若是不是就是賈寶玉,我們現在誰也不能確定。畢竟時光悠悠,生命如寄,良辰美景,稍縱即逝,「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這是人類共同的悲哀。

  但有人說《紅樓夢》是中國古典文學的最後總結,這是非常對的。人,總是需要他者的,他有與社會規範分離的力量,卻沒有與整個人類分離的勇氣。

  因此,同是在孤獨中行吟澤畔,以身殉國的中國第一個大詩人屈原,他可以在寂寞孤獨中創造出色彩繽紛的香草美人,他僅是有心報國,無路清纓,他的《離騷》是不為王者用的哀怨,並不游離於當時的社會。到了賈寶玉,傳統社會已經失去了存在的合理性,「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既是賈府的真實寫照,也是整個傳統社會結構的絕妙象徵。賈寶玉是與整個社會脫節了,所以他的孤獨就只能彈奏出一曲人生如夢的哀歌。

  在《七劍下天山》中,這首哀歌已由納蘭容若彈開了。當然,他當時還是個少年,更多還是抒發他的憂鬱情懷。

  比如《蝶戀花》四首之一:

  辛苦最憐天上月,一昔如環,昔昔長如霎!但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
  無奈鍾情容易絕,燕子依然,軟踏簾鉤說。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棲蝶。

  或者是《沁園春》: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記繡榻閒時,並吹紅雨;雕欄曲處,同倚斜陽。夢好難留,詩殘莫續,贏得更深哭一場。遺容在,只靈飄一轉,未許端詳。
  重尋碧落茫茫。料短髮朝來定有霜。便人間天上,塵緣未斷;春花秋葉,觸緒還傷!欲結綢繆,翻驚搖落,減盡荀衣昨日香。真無奈,倩聲聲鄰笛,譜出回腸。

  味道慢慢出來了,賈寶玉的悼念林黛玉,不也就是這份哀痛與深情嗎?

  都雲作者癡。
  誰解其中味?

  最令人有觸電之感的,是這首《採桑子·塞上詠雪花》:

  非關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
  謝娘別後誰能惜?飄泊天涯,寒月悲茄,萬里西風瀚海沙。

  這是以納蘭為代表的那一群貴族中對自身所處的環境有著清醒的認識的真實寫照。正如在第十三回「一劍敗三魔,寶玉明珠藏相府;清歌驚遠客,澄波碧海贊詞人」裡,納蘭和冒浣蓮的爭辯中所說的:

  「看你趕邁俗流,怎的也存種族之見。滿漢兩族,流出的血可都是紅的,他們原應該是兄弟。滿州貴族,自有罪孽,可是不見得在貴族中就沒有清醒的人。」

  這群清醒的人,包括納蘭明慧和三公主,她們都曾反抗過自己的家族,自己所處的環境,甚至反抗過自己的命運,但最終,她們都失敗了。

  本能的求生鬥爭終歸要失敗,倒不如在生與死之間尋找盡可能多的生活。誰能想像,貴為公主,過得卻是這樣可怕的日子——

  公主一生下來,雖有二十個宮女,八個保姆服侍,表面上榮華極致,實在卻比不上普通人家。因為宮裡的規矩,公主死了,她的器用衣飾,就全歸保姆所得,因此保姆們對公主管得很嚴,動不動就搬出什麼祖訓家規、皇家禮法,甚至公主結婚了,也不讓她和附馬在一起。本來一出生,公主就得和父母分離,出嫁了又不得享天倫之樂,連行動都沒有自由,好些公主就因長處深宮,抑鬱而終。

  所以,三公主的一句「我真恨我生在帝王之家」並不是口頭說說而已。這幾個字,不知包含了多少的辛酸血淚與痛苦扭曲。

  這樣,我們才能理解,為什麼納蘭明慧在那個神秘的草原之夜,會把自己全部奉獻給楊之驄;而三公主,為了幫助張華昭達成心願,不惜冒著奇險,偷出皇宮的朱果金符,事情敗露後,她獻出了寶貴的生命。

  她們是女性,留給她們的路太窄太窄,她們也只能在愛情的王國裡任性縱情一回。

  她們是不幸的,但她們也是幸運的。她們死了,但她們曾經愛過。

  納蘭更為清醒,也更為痛苦。

  「無才可去補蒼天」。作為男子,他不可能拒絕一切,康熙叫他出遊,他就得出遊。當康熙在自詡:「朕御駕親征,掃穴黎庭,直搗窮邊,拓土開疆,國威遠播,你熟讀經史,你說在歷代明君之中,朕是否可算一個?」他也只能委婉進言:「陛下武功之盛,比之秦皇漢武唐宗宋祖,不逞多讓。若能佐以仁政,善待黎庶,必更青史留芳。」

  否定了虛偽的人生,又難以進入真實的人生,納蘭還能做什麼呢?他只能陷入兩難境遇中。

  《紅樓夢》中,百無聊賴的賈寶玉還能把愛情視為惟一的真實存在的領域:金錢富貴他有了,並早已感到厭倦;仕途功名他沒有,卻毫無這方面的追求。他只願意在清淨的女兒國中廝混著。他最大的願望,就是「每日只和姐妹丫頭們一處,或讀書,或寫字,或彈琴下棋,作畫吟詩,以至於描鸞刺鳳,鬥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無所不至,倒也十分快樂」。然後,還是:「只求你們(姐妹們)同看著我,守著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飛灰還不好,還有形有跡,——等我化成一股輕煙,風一吹便散了的時候,你們也管不得我,我也顧不得你們了。」

  他的愛情就生長在這種環境之中。愛情之于賈寶玉,不僅沒有任何世俗的考慮,而恰恰是逃離污濁社會和無聊人事的淨土,是他的生命的寄寓。只有在愛情中,他才感到屬￿自己的人的存在。愛,仿佛是出自他的天性。第一次和林黛玉相見,就有似曾相識之感。雖然寶釵的美貌才智使他愛慕,湘雲的灑脫豪爽令他動心,但卻始終沒有心靈深處的共振,「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妹寂寞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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