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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何況武林世界裡並不是公平義氣、鳥語花香的桃花源或烏托邦,而是強者為尊,刀光劍影,舞槍弄棒,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天地,腥風血雨,爾虞我詐,復仇危機觸目皆是。

  即便很有創新精神的梁羽生,也不能超脫於此種故事模式,如《西遊記》中孫悟空的七十二變,變來變去都變不掉那根尾巴,跳來跳去也跳不出如來佛的巨掌。

  「所有值得我們歌頌的,我們都歌頌過了。所有值得我們挽救的,我們都挽救過了。」一個詩人如是說。這大約也可以比擬武俠小說在選擇故事元素中某種近乎極限的窘境吧?

  但無論怎麼樣,「我必須講下去,我不能不講下去,我願意講下去。」(貝克特語)

  在這種兩難的境遇裡,張丹楓便只能被捲入復仇的漩渦中。

  在這裡,梁羽生還是作了一番努力的,因為他給張丹楓設計的漩渦,並不僅是一個,而是一個套一個,它們既有獨立的流向,更多是相糾相纏的複雜與麻煩。

  一方是國仇的樊籬,另一方是家仇的偏見,兩方合力,都要耗盡張丹楓的心力。

  在剪不斷理還亂的際遇中,張丹楓憑著至上武功、滔滔辯才以及一顆丹心,消彌國仇。在民族死亡的關鍵時刻,保全了中原的版圖,免去了一場大的民族戰爭。

  但他卻沒有辦法在家仇面前也手揮目送,瀟灑從容。

  所以,當雲蕾被她的父親一聲冷冷的呵斥提醒,一手拖著父親,一手拖著母親,走進家門,把柴門砰的一聲關上,再也不出來後,張丹楓的魂便掉了。

  第二十七回中,有這麼一段淒涼的描寫:

  張丹楓就這樣如癡如狂地獨自走上唐古拉山,第一日還有點清醒,記得自己此來是要找師父,第二日就迷迷糊糊,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單獨在這荒山之中。見著山花枯樹,怪石奇峰,眼前都幻出雲蕾的形象;聽到流泉山澗的聲音,也好像雲蕾在呼喚他,然而這「呼喚」之聲倏忽又變成了那「砰」的一聲關門的聲音。張丹楓永遠忘不掉這個聲音,這聲音在追逐著他,他不敢下山,茫無目的地向山上跑,好像這樣就可以躲開那個聲音,避開那個令人厭煩的山下的世界。

  這麼一個一腔熱血的奇男子,卻闖不過冤冤相報的偏見,大風大浪都過來了,卻迷途於這小小的雞蟲之爭……這樣的安排,實在是有梁羽生的深意在。

  他希望能把《萍蹤俠影錄》寫成一首長篇抒情詩,「一首感歎人生之多艱,命運之莫測,心願之難償,恩怨之難忘,塵緣之難斷,情孽之難消的詩」。(方志遠語)

  他希望讀者既看到張丹楓「亦狂亦俠真名士,能哭能歌邁俗流」的一面,還看到他「難忘恩怨難忘你,只為情癡只為真」的另一面。

  這樣,他心愛的張丹楓就不但是個民族英雄,文武全才的俠客,還是一個真正的「人」。

  如果說,在故事的設計中,梁羽生並未能更好地超越慣常有的復仇模式,那麼,在對張丹楓的刻劃中,他確實花費了許多心血,努力把他鑄造成有血有肉、有歌有笑、有愛有恨的生活著的人。在某一個層面上說,這個形象無疑是相當成功的。

  所以,當我們讀完全書的時候,我們忍不住又翻回開頭,對那首作者自撰的《浣溪沙》,有著深深的感觸:

  獨立蒼茫每悵然,恩仇一例付雲煙,斷鴻零雁剩殘篇。
  莫道萍蹤隨逝水,永存俠影在心田,此中心事倩誰傳?

  【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一世一生,有多少人真正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麼?珍惜的是什麼?

  金庸發明了「情花」,並派生出洋洋灑灑的「情花理論」。

  情花顏色嬌豔,還能發出陣陣醉人之香,使人見了就喜愛,聞了便鐘意。

  初嘗情花之滋味,便覺入口芳香甜蜜,漸漸令人欲醉,而情花背後的無數小刺,卻會置人於死地。

  不知金庸是否趁此兆示:親嘗情花者,往往是先甜而醉,後苦而傷。

  反正金庸作品中的愛情世界,是千奇百怪,變幻無窮,成一大奇觀的。

  梁羽生也鍾情於一種花,它是天山絕壁上的優曇花,這種花世上罕見,要六十年才開一次花,紅的如火,白的勝雪。據說拿這兩種顏色的花調冰水服下,年老的可以變成年輕,年輕的會變得更美。

  遠古有一個勇敢的塔吉克青年,即將和一個漂亮的牧羊姑娘結婚。他很想采幾枝優曇花贈給他所愛的人,於是經過七天七夜的攀登,終於來到了山頂的泉邊,正巧守護花草的仙女睡了,他很順利地摘了一束紅花,一束白花。當他走到山腰的時候,仙女醒了,設了許多的障礙不讓青年通過。最後,青年的誠心終於感動了仙女,她讓青年帶著花朵回去見他的愛人,而她自己卻因觸犯了天條,被永遠鎖困在山頂上。她流下的眼淚凍成寒冰,覆蓋在天山上,山上的積雪,就是她在苦難中熬白了的頭髮。

  後世有一個漢族青年,也得到了一紅一白兩朵優曇花,他也想送給他苦苦思念著的姑娘,可姑娘卻因受了重挫,不肯見他。經歷了千山萬水之後,他們終於重逢了,姑娘的兩鬟也變白了。在青年愛意綿綿的注視下,姑娘吞下了那兩朵美麗幽香的花朵。然後,奇跡出現了,姑娘又恢復了一頭青絲,和青年攜手馳騁于天山上……

  這就是梁羽生式的愛情。他也寫多情,也寫無情,也寫絕情;也寫情緣,也寫情苦,也寫情傷,但卻很少寫情果的臭氣難聞乃至催人欲嘔。而這在其他新派武俠小說作家的作品中並不少見,甚至可以說比比皆是。

  跟梁羽生的堅持俠道,並且致力於將「下層人民的正義、勇敢、智慧和美德集於一身」的創作主張相連,他在關涉兒女之情的時候,也是有所執取的。

  他在寫愛情的時候,總讓人不期然地想起那些很美麗的,但在這個喧囂的時代已幾乎不存在的東西,比如終生不渝的愛,比如長盛不衰的美……

  又如張丹楓的情真,又如脫不花的情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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