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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1919年8月,魯迅在北京西直門內公用庫八道灣買了一所房子,結束了會館生活。並把母親和家裡人接到了北京,此後他們就和周作人一家人在北京定居下來了。

  如魯迅在《故鄉》裡所描寫的,他這次回故鄉接母親及家裡人,所看到的景象大致上一樣。現在故鄉已失去了他想像中幼年時代的模樣,淒涼、蒼黃的天底下,沒有一點活氣。魯迅的母親特地托人帶了口信到鄉下,叫了與魯迅幼年時代一起玩耍的天真活潑的閏土。但是,閏土也變了,沉重的生活重擔,使魯迅看不出一點幼年時代的閏土了。他的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圓臉,已經變作灰黃,而且添上了很深的皺紋;眼睛也像他父親一樣,周圍都腫得通紅,在海邊種田的人,終日吹著海風,大抵是這樣的。他頭上戴一頂破氊帽,身上只穿一件極薄的棉衣,渾身瑟索著;手裡拿著一個紙包和一枝長煙管,那手也不是記憶中的紅活圓實的手,它又粗又笨而且開裂,像是松樹皮了。苛稅、饑荒、多子、疾病、兵、匪、官、紳,把閏土折磨得簡直像一個木偶人了。這便是魯迅在《故鄉》中所描寫的閏土的形象。

  這次離開故鄉,魯迅的心情很沉重,想起他和閏土幼年的生活時,他有些惘然。

  「我與閏土隔絕到這地步了,」在小說結尾處,魯迅寫道:「但我們的後輩還是一氣,我希望他們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來,然而我又不願意他們因為要一氣,都如我的辛苦輾轉而生活,也不願意他們都如閏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願意都如別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他們應該有新的生活,為我們所未經生活過的。」

  「我想: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這便是魯迅從生活中得出來的結論。

  魯迅在北京八道灣11號定居下來後,一面仍在教育部任職,一面繼續他的文學創作活動。在1920年的6月,寫成了短篇小說《明天》;七月又寫成短篇小說《一件小事》。

  《明天》和《藥》在藝術風格上有些相似,在這篇小說裡,「也分明的留著安特萊夫式的陰冷」,但是,作者也未把那種悲慘渲染得十分厲害,並沒有過分地去描寫單四嫂子失去兒子的悲哀,卻用更多的筆墨「將舊社會的病根暴露出來,催人留心,設法加以療治」。讀了這篇小說,人們自然都要給予單四嫂子以深切的同情,而對於庸醫何小仙,流氓藍皮阿五之流則產生了極大的憎恨。但追根究底,如果去尋求造成單四嫂子的不幸原因,這就不能把某一種罪惡的行為簡單地歸之於個人,而必須譴責那產生這一種罪惡的社會了。

  《一件小事》完全是另一種寫法。

  從這篇小說看來,在藝術風格和形式上,和契訶夫的短篇小說是頗有一些相似的。但是,如果從內容上來考察,就對於勞動人民的態度來說,魯迅似乎是更為明確的;魯迅的現實主義和他以前的古典作家比起來,也似乎是更有目的,更有理想的。

  作者寫這篇小說,選用了第一人稱,通過充滿著激情的「我」來表示自己對於上流社會,對於知識分子,以及對於勞動人民的各不相同的態度。在整篇小說裡,抒情的氣氛是很濃的;作者的愛憎是分明的,這篇小說中的所謂「我」,當然不能看作是作者自己;但是,在這個「我」中,不可否認,也可能有作者自己的影子在內。作者選用第一人稱,顯然是為了更便於直接地表示自己的態度。作者對於上流社會的虛偽和腐朽是蔑視的。當時的「耳聞目睹所謂國家大事」,這一切「只是增長了我的壞脾氣,——老實說,便是教我一天比一天的看不起人」。但是「一件小事」,「卻于我有意義,將我從壞脾氣裡拖開,使『我』不能忘懷」——那就是這篇小說裡所描寫的關於人力車夫的事蹟。作者把這位人力車夫攙扶跌倒的老婦去到警察分駐所的正直的行為,和不相信勞動者,輕視勞動者的知識分子的觀望與懷疑對比之後,寫道:「我這時突然感到一種異樣的感覺,覺得他滿身灰塵的身影,刹時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須仰視才見。而且他對於我,漸漸地又幾乎變成一種威壓,甚而至於要榨出皮袍下面藏著的『小』來。」這是一種鮮明的對比。在這篇小說的結尾,作者十分激動,他滿懷著熱情,對於勞動人民,他表示出崇高的敬意,他寫道:「這事到了現在,還是時時記起。我因此也時時熬苦痛,努力的要想到我自己。幾年來的文治武功,在我早如幼小時候所讀過的『子曰詩雲』一般,背不上半句了。獨有這一件小事,卻總是浮在我眼前,有時反更分明,教我漸愧,催我自新,並且增長我的勇氣和希望。」

  1920年的秋季,魯迅到北京大學中國文學系教《中國小說史》,從此魯迅不但以他的文章和廣大讀者接觸,他本人也走到青年學生群中來了。

  每逢星期二上午,在沙灘紅樓北京大學的課堂上和廣大青年見面的時候,魯迅都要受到熱烈的歡迎。

  教室裡和教室外都擠滿了學生,這裡包括校內的和校外的,正式的和旁聽的。他講《中國小說史》,雖然事前印發了講義,而他卻不是簡單地照念,而是按著講義的論點,加以發揮。他經常穿一件黑色的舊布長袍,不常修理的頭髮下面露出方正的前額,兩條粗濃的眉毛平躺在高出的眉棱骨上,眼窩微向下陷,眼角也微向下垂,濃密的短須掩著他的上唇,這一切都令人看不出有什麼奇特的地方。他說的是帶有紹興方言音色的普通話,聲音安詳有力,手勢、表情也都是那麼平靜,可是,教室裡卻不時爆發出笑聲。他把那蒙著歷史灰塵的古代人物,通過每一件具體事實,顯示給聽者,他不單是講解《中國小說史》,而且是在解剖中國的社會和歷史。魯迅講授完《中國小說史》後,又講了一個時期的文學理論。在北京大學講課的日子裡,魯迅和青年們建立了深厚的友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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