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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異域歸來赤子心(1)


  來吧,
  你受盡折磨的勞苦大眾,
  你渴望自由的芒芒眾生,
  投到我懷抱裡來吧!

  ——紐約自由女神像座上的十四行詩

  ……祖國已不是半殖民地半封建國家,而是嶄新的,必能領導全世界被壓迫的人民走向光明、和平、自由、與幸福的路途上去的偉大力量!

  ——《由三藩市到天津》

  因為是應了美國國務院的邀請,小說家老舍和戲劇家曹禺的「譜兒」大了。打西雅圖踏上美國的土地,便一路順著芝加哥溜達下來,奔了首都華盛頓,住進了專門接待國家貴賓的「來世禮」賓館。碰得巧,他們住在乙樓,而甲樓就是世界鼎鼎大名的前英國首相、剛剛結束的第二次世界大戰的風雲人物溫斯頓·丘吉爾。

  仗是打完了,慘遭戰禍的國家尚在瓦礫之中,將養生息,美國政府就在這個時候,廣泛地邀請世界各國的學者,科學家到美國來,一是為了更好地宣傳美國,二是希望能使人類中更多地精英留在美國,為美國服務,正像自由女神座像下面的十四行詩一樣,說難聽了,是施放誘餌,說好聽了,四處招賢。餌也好,賢也罷,總之,這一招兒頗使美國在以後的幾十年受益無窮。

  華盛頓不大,憑著座落在賓夕法尼亞大街上的白宮,琴金斯山上的國會大廈便成了美國的心臟,但分是華盛頓的主要街道都以美國各州的名字命名,而這些街道又都通向國會大廈,像輻條一樣,鑲在輪子的軸上。四月十六日,隨著成千上萬的人,老舍也來到了市區西面,玉帶似地波托馬克河畔的林肯紀念堂。這天是傳統的復活節,人們要在這一天瞻仰這位領導了美國資產階級民主革命的總統。他站在大理石的座基上,手裡拿著一迭文稿,甭用說,准是《解放黑奴宣言》。老舍十分敬重這位偉大的先驅者,他按著自己的習慣,在紀念像前靜默半分鐘,這半分鐘老舍想了許多。幾天前,曹禺和他請黑人作家吃飯,就在美國的首都,就在這個紀念堂不遠的地方,一家大飯店門口赫然寫著「禁止黑人進餐」,老舍和曹禺面面相視,氣得只哆嗦,還是黑人作家把他們拉走的。

  「這就是,你們美國的民主嗎?」老舍的質問「不,這是白人的民主。」黑人作家只是淡淡地一笑。

  「禁止黑人進餐」的牌子又叫老舍記起「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牌子,立時,嘗過亡國奴滋味的也體驗到了當黑人的滋味,老舍抬起頭來,望著銅像,想道:倘若他今天還活著……他緩緩地走出紀念堂。春天來了,他抬眼望去,無窮盡的濃綠,托著朗朗清空,人們散落在如茵的大草坪上,復活了,上帝復活了,林肯復活了,人也復活了,因為春天來了,戰爭去了。

  他走過一個個歡樂的小圈子,從人們的臉上,他瞧見了善良、純潔、幸福,美好的心底,儘管他和他們一樣知道——美國並不是天堂。昨天上街,他向一位婦女打聽路,除了極熱情地回答,還有——待他坐進汽車,關上車門,快要開車的時候——她極懇切的囑咐司機,要好好地把這位中國人送到目的地。而他和她,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一個中國人,一個美國人,素昧平生。回到賓館,他對曹禺說:「美國人厚道,不欺生。」

  老舍對美國是陌生的,而美國對他卻並不缺乏瞭解。他是作家,一個東方的作家,《一個洋車夫的羅曼史》的作家,而老舍並不待見美國人是這樣瞭解他的。首先,他不是作家而是寫家;《駱駝祥子》——《一個洋車夫的羅曼史》,從中文變成了英文,就手連結尾的故事也變了味,小福子沒上吊,祥子也沒潦倒,末了就乎到塊堆,過起了美滿的日子。「哼」,老舍沒打鼻子裡哼出這麼一聲,卻在肚子裡哼了好幾聲,敢情美國人的自由就是可以隨意修改別人的作品,連聲招呼都沒帶打的。因為做著客人,不便照直把什麼一下都悅出來,但老舍到底耐不住性子,揀了個差不離的機會,把不樂意儲蓄在肚子裡,裝著很平淡地問起這件事。

  「嘔!」負責接待的文化官員很表示了一番驚訝,顯然,他沒放過欣賞這本在美國很為流行了一陣的東方小說。聽到老舍講到原作的結尾,便馬上找出了這之間的距離,他抬起頭,想了一下,便說:「這大概是譯者過分地遷就了美國人的欣賞習慣,美學觀念,您知道,這本書現在在我們美國是本十分暢銷的書。」

  「謝謝您。這樣的,毫不與作者商量,就擅自改寫人家作品的作法是美國法律允許的嗎?儘管它討好了讀者的胃口。」

  「不,不。我願意將您的這個問題轉告譯者,並建議按您的原文進行改正。一個喜劇的,大團圓式的,一個悲劇的,灰暗的,毫無生機的結尾。」那官員聳了聳肩膀。

  只剩下老舍和曹禺的時候,他們認真地討論了《駱駝祥子》的結尾。曹禺是戲劇中的悲劇大家,有一百個道理可以佐證悲劇的社會意義,自然會十分同意老舍的意見。但他們倆在到美國不多的幾周之後,已不得不承認,他們無力改變已經成為事實的《一個洋車夫的羅曼史》。所到之處,人們向他伸出手,請求他簽名,演講,從一個個明快,樂觀的目光中,老舍瞧出來,如果說小福子上吊了,祥子沒落了,立刻便會招致人們的唾駡。當一個藝術形像深入人心後,他便不再是作家的私有財產。老舍深深地體會到這一點,儘管他不滿意那樣的結尾,也只好拉倒!

  按著主人的安排,老舍和曹禺走遍了大半個美國,他們參加到作家的討論會中,一塊去爭論「如何寫文章投編輯所好」,「怎樣才能找一個好的代理人」,他們深入到西南部新墨西哥的印地安人「保留地」,被窮困的紅種人圍攏著,向他們兜售著最原始、最粗糙的吃食和裝飾品,周圍是荒涼,被烈日炙得發燙的土地。他們接受了加拿大政府的邀請,在那裡停留了一個月,最讓老舍高興的是一些城市街道的電燈柱上,掛著花盆,裡面開著各式各樣美麗的鮮花。他們到過好萊塢,看過不止十出二十出的話劇,十部二十部的電影。拜會了德國著名的戲劇家布萊希特,在他的案頭上看見了後來馳名的劇本手稿《伽利略傳》。許多感慨,老舍都把它發揮在六月的一篇廣播講話稿《旅美觀感》中了。

  「中美兩國都有愛好和平的精神,中美兩國實在應該聯合起來,發揚兩國人民愛好和平的精神……」

  老舍並不拘著誰,順嘴的瞎嘞嘞,講話稿裡也說上了「不要以為美國人的生活是十分圓滿的,在美國全國也有許多困難的問題,比如勞資糾紛,社會不安。」

  不管怎麼說,老舍喜歡這塊土地,喜歡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們。他盡自己最大的能力幫助譯者林鏡秋女士陸續把《鼓書藝人》和《四世同堂》的第一、二部分介紹給美國人民。但他也絕不放過那些個成心和中國人民過意不去的主兒。不久,在一次集會上。

  「你們希望美國政府如何幫助中國?」

  問話者顯然帶著一種挑釁的口吻,又顯得十足的霸道。剛剛還滿帶著微笑的老舍,立馬斂住了笑容,臉也跟著虎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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