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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又當了教書匠(2)


  舒慶春的話引起滿場轟鳴,他又用他那特有的幽默感贏得了聽眾。在掌聲中,舒慶春又恢復了他那自信,他覺得有些已經流逝的感覺,重又鑽進了他的軀體又開始關心起時勢,又開始憂國憂民了。

  那時的中國時局是什麼樣的呢?「五四」運動以後,立志救國的仁人志士深感中國人這點思想已不夠用了,於是紛紛把眼光轉向了海外異邦。都想吸收些「洋佐料」來燒中國這盤菜。吃渾的,吃素的,信馬克思的,崇拜蒲魯東,巴枯甯的,實業救國,科學救國,教育救國,暴力革命,不斷革命,社會主義,戛七馬八的學說,五花八門的主義全溜進來了。天主教徒趕來佈道,基督教士跑來講經。你說:「聖子聖母聖父三位一體」。我說:「信安拉、信夭仙、信經典、信使者、信死後復活和未日審判」。你說,耶穌現在是普天下芸芸眾生的皇上,我說,老百姓抱成團就能把所有的皇上打趴下……這些舶來的主義,引進的學說,把中國這顆沉睡了幾千年的老樹,擰成了一把乾柴。無論哪兒吹來一陣風,都有可能燒起來。站在這木柴頂端的是一群準備點火的熱腸子青年。他們深感到「百廢待興」極需改革的責任,在一窩風的「引進」「主義」當中,都在潛心尋找一條合乎國情、迅速起火之路。這些攥著各色火種的人們,奮力疾呼,八方聯絡,一步步把民眾的熱氣哄起來,目的只有一個:燒掉這個舊世界!

  這時有個頗有影響的大人物胡適,跳出來開始往這股旋轉的熱流中滲涼水。說什麼,「少談點主義,多研究點問題。」

  沉澱在社會各層的舊圈子裡的殘渣,也紛紛冒上來,大肆鼓噪。有些手持火把,但骨子裡缺鈣的熱力份子,開始冷了下來……

  這時候,歷來有個松脾氣的舒慶春,卻拿出當時並不太精的英文,翻譯了一篇《基督教的大同主義》。這位不信教的弟子,並不深究基督的真諦,而是追尋求天下之大同的主義。那時有個叫《生命》的月刊,見慶春文字不錯,竟然也就採用了。這是老舍(舒慶春)最早的一篇譯作。

  舒慶春一邊熱切地注視著時局,一邊全身心地致力於教育。他愛台下這幾十張圓股隆咚的小臉,他們常勾趙他對方家胡同小學那些可愛孩子的思念。

  學生們也喜歡他們的這位年青風趣的先生,他們始終對先生初未時上的第一節課記憶猶新。

  那天慶春身著竹布大衫,登上講壇,開口便是:「鄙人姓舒、字舍予,為嘛名字這麼簡單?而不像有些老先生總有個古色古香,曲裡拐彎的大號?即然名字如此平淺,人又長成這付人嫌狗不待見的模樣,學問自然就不濟了……」舒慶春饒有興味地摸著頭上剛長出不久,稀疏的頭髮,看著台下聽得有些發傻的學生。

  學生們都笑了,那由於陌生所帶來的緊張感,在先生的說笑中頓時全消。「中國有句老話,叫,人不可貌像,海水不可鬥量。我這個老師雖然比在座的諸位只多吃幾年成鹽,但教書這行當已不是什麼初學乍練,雖沒積下什麼寶貴經驗,可也不是一肚子屎。興許能講些大家沒聽過,所以愛聽的事,這就妥了,常言道: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我的責任是把大夥領進學問這個門坎,今後能否修行成器,那就全仗諸位的個人努力了,這是一星半點差不得的……」學生們一下子被老師生動的語言抓住了,他們感到這位年青的先生身上有一種說不出的魅力。不知不覺一堂課下來,學生和老師都似乎變成了相識多年的知交,所有的夾生感覺都被先生的恢諧話語吹跑了。學生們覺得他們得到了一個愛開玩笑的大哥哥,打心眼裡喜歡。下課後,也總是身前身後簇擁著慶春,總想再聽兒句平常絕聽不到的話語。

  舒慶春教過小學、中學,後來又教大學、教外國人,沒有哪個學生怕他,大家都由衷地喜歡他,尊敬他、愛戴他。雖然現在每月只有五十塊錢的收入,但舒心順氣的慶春,再也犯不著和那些官場裡自己厭惡的蛀蟲們應酬,也用不著再用酒去泡心中長期積鬱所留下的塊壘。他自由了,他又屬￿他自己了。他願意把肚裡這點玩意兒,一點不拉地倒給這些可愛的孩子。孩子,在他心目中永遠是美好的,是將來,是希望,是明天。他想起自己的童年,越發覺得現在的孩子比自己有出息……因而他引伸出:國家雖是混亂腐敗,但並不是沒救了。他熱愛起教書這個職業,從心裡感受到它那神聖的責任感。一日休息,慶春不願總把自己悶在屋裡,便到街上「閑遛躂」。他喜歡這樣隨心所欲,漫無目地的走走,逛逛書肆舊店,竄竄大街小巷,和三教九流各色人等「閒聊聊」,這是他的一大樂趣。他也愛下個「小館」嘛的,可由於經濟拮据,又要瞻養老母,他把這個愛好給掐了,只在街頭巷尾的地攤上來碗肉絲麵,或喝碗老豆腐。

  這天慶春無意中走到西門年鎮署前倉門口,駐足觀望。天津人都知道,倉門口原先有三個天主教堂,平日裡,那些洋教上,二鬼子,仗著口外有軍艦大炮撐腰,口內有道台衙門百依百順。便掄圓了禍害老百姓。附近的百姓無一不對這些洋鬼子恨之人骨,但都敢怒而不敢言。光緒二十六年,拳党移來天津,五月十八日子時,漏聲未斷,只見倉門口內火光沖天,三個教堂被付之一炬。大火一直燒到次日清晨,老百姓可算解了恨,莫不拍手稱快。

  此時此刻舒慶春站在倉門口這片廢墟前,心裡感慨頗多。他眼前似乎湧出那次大火,在一片鮮紅中,一杆大旗凜然飄揚。上書:天兵天將,扶清滅洋。又見千百盞紅燈高照,「紅燈照」女弟子飄然落下,把那些洋頭洋腦的洋大人殺得屁滾尿流……這場幻景兒像是在慶春胸中插進了一把乾柴,引著了肝火,硬棒棒,火辣辣。他歎了一口氣,「大清」已是條扶不上牆的癩皮狗,可民國呢?又算什麼東西?洋鬼子照樣見了中國人就瞪眼,衙門裡的官還是見了洋人就磕頭。

  天擦黑,慶春開始慢慢地往回走。天津的街道,可比不得北京的胡同地道。大都是斜著歪著,難得有一條直的。不在天津住上一年半載的主,很少不跑瞎道。慶春是個不經常出門的人,又揣上心事,不知不覺就走岔了道。眼見著前邊兒有個亮堂地方,仙就奔了過去。還沒走到近前,沒想到一個高大的印度巡捕扯住了他。用手裡「哭喪棒」往門口的牌子上一指,嘴裡像吆喝狗一樣的「嗷」了一嗓子。慶春不看這牌子還不打緊,一看,這心裡就像被捅了一火筷子,整個身子都糾了起來。

  那牌子上居然堂堂正正地用好幾國文字寫著:華人與狗不得入內。舒慶春好容易穩住氣得直打晃的身體,嘴裡罵著他所能想得起來的一切粗話。淚珠在眼窩裡憋得太狠了,終於噴了出來。他不怕這高大的印度巡捕會用那「哭喪棒」來教訓他,他不顧一切的把心裡的憤怒發洩了出去,然而那強壯的巡捕似乎並沒把這弱小的中國人放在眼裡,或者是對這種現像司空見慣了。他扶了扶纏在頭上的白布帕,捋了捋唇邊的鬍子。轉身走開了。燈光下,那牌子傲然立著,依舊發射著陣陣寒氣,舒慶春失神地在那裡呆立良久才默默地別過頭,挪動了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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