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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又當了教書匠(1)


  有人說舒慶春放著官不做,又要去當教書匠,是耍「三青子」。到頭來再吃後悔藥時,已是雞飛蛋打。可「丟」了紗帽翅的舒慶春,根本不把這些閒言碎語放在心上。舌頭在別人嘴裡長著,管它說些什麼,慶春自當是扯躁。那天他正式遞上了辭呈,走出了勸學所,想到自己終於掙出了這染色的大缸,他心裡透著舒坦。他摸摸兜裡還有兩個小錢,心想,這好日子,自己也該樂呵樂呵。於是就奔了隆福寺,先要了一碗豆汁、兩盤灌腸填填肚子,然後一頭紮進了「清華園」澡堂子。

  北京的澡堂子堪稱一絕,進得門來,無論熟人生客,跑堂的一律上來招呼:「二爺,來了您哪。洗洗?」無論您排行老幾,到這裡全成了「二爺」。天是老大,您就是老二,您心裡能不舒坦?不光是招呼的熱情,照顧的也周到。沒等您落座,手巾把兒遞上來了。「擦擦,您先喘口氣。」接茬就給您悶上壺小袋「香片」。這澡堂子泡茶另有一番風味,等您擦了臉,淨了手,寬了衣,夥計用杆子把衣服高高挑起,掛在了架子上。轉臉,白瓷茶壺,茶碗已端到眼前。當您面撕開茶葉袋,扣進壺裡。一順手抄起大肚的銅壺,(這銅壺永遠放在燒著硬煤的大火爐上)。

  夥計將壺往起一提,滾開的水便冒著白氣,滋溜一下鑽進茶壺。夥計和您聊著,根本不著急,估磨著差不離了,手一抖,收住水口,您看吧,水不多不少,正齊壺邊。這叫「砸」。然後夥計急忙蓋上壺蓋,把小茶葉袋往茶壺嘴上一套,說是一點味都不能讓跑了,這叫「悶」。這一「砸」一「悶」,小茶輩釅。這一套程序下來,顧客已被伺弄得打心眼裡樂和,也就不由得喜孜孜地應酬兩句:「得了您哪,歇會兒,冒顆?」遞上根「紅炮臺」「哈德門」之類的小煙。夥計並不多客套,轉手把煙往耳後一別,雙手一抱拳:「謝了您哪,您先歇著,得功夫我再過來陪您說話。」一轉臉,沖著門口又吆喝上了,「好了您呐,二爺?裡邊請,裡邊寬敞,洗洗?得了,您交我了,保您沒錯。再沏一壺。有了您呐。」

  小夥計伸長了脖子掄圓了嗓的一通招呼,使本來就熱氣騰騰的澡堂顯得分外紅火。舒慶春被這鬧哄哄的氣氛拱得心裡熱乎乎的,他起身走進了霧氣騰騰的池子裡。他將頭枕著池邊兒。任熱水滾過身子,滲透著每一個毛孔。只一會兒的功犬,慶春已是大汗淋淋。然後他板兒平地躺在大木頭條凳上,搓澡的夥計把擰乾的毛巾繞在手上,一上一下開始搓澡,直把個全身上下搓個透紅。這北京澡堂子的搓澡有個講頭,據說要搓一百零八把,先後有序,上下到位。有點發燒感冒經這一搓,症狀全消,精神為之一振。搓完洗淨,再出來時,那感覺就不一樣了。

  舒慶春從池子裡出來,那渾身上下的輕鬆自在勁,就好象把一年來的「穢氣」全洗了去,心裡爽快了許多。他涮了涮小茶碗,隨手倒進痰盂。無意中瞥見痰盂裡浸著的煙蒂和抽煙人所特有的痰塊,心裡不由格登一下。想起了勸學所那段齷齪生活,他趕緊益上痰盂蓋,像是從此把那段日子埋葬掉了。他不願再想勸學所那段生活了,他要開始邁出恢復自己本來面目的新一步了,儘管還沒想好這一步往哪跨,但再去當個教書匠,他是想好了。

  等到一口清茶滑過喉嚨,沁入脾胃,他終於愜意地倚在小小的床頭,什麼也不再想了。他只是細細地品著茶,把明天的事,還是放在明天再去說吧。

  說到旗人的喝茶,這裡可有個講頭。這是旗人僅次於吃飯的第二需要。那時倒不懂什麼喝茶能軟化血管,降低血壓。茶葉裡摻合著大量維生素C等等,這一類的名堂。只覺著茶能提神打氣,於是便愛不釋手,而且你說龍井、旗槍、鐵觀音如何如何好,北京人一概不認,就講究喝個花茶。所以北京城裡的幾個茶莊,大宗出售的只有花茶。舒慶春喝的這類「香片」,本是有名的「福州茉莉花茶」。福州人制茶的道道挺多,他們把木樨、玫瑰、梔子、蕙蘭、梅花、茉莉這些花半開不開的花蕊放入瓷罐中,鋪上一層花,再擱一層茶葉,用箬葉紮好,放在鍋裡製作,然後包成小包,用微火焙乾……

  舒慶春一口一口呷著這已是「二過」的茶水,思緒又墮回眼前的大千世界。打上次「說親」的事後,母親已看出了慶春這股「擰」勁,不再提什麼娶親的事了。她老人家心裡明白,老兒子不是那號任本事沒有,專靠踢騰祖上產業過日子的「八旗子弟。」(當然老舒家祖上並沒留下什麼可供踢騰的產業)。用她老人家的話說:「只要兒子能靜下心來謀點事,她心裡也就踏實了。」

  可是謀點什麼事呢?慶春心裡並沒個底。教書自然不成問題,也曾有幾個學校前來聘他,可是慶春心裡沒一個中意。到不是他自視太高,而是他實在不肯再將就那幫「前朝遺老」「假洋鬼子」一類的人物了。前幾天有位朋友來串門,提起天津南開中學,缺一名教國文的先生,慶春要是願意、他願意引薦。這個提議倒是讓慶春動了心。他早就聽說過南開中學,民主、自由的空氣甚濃。學生思想活躍。雖然當年(五四運動)領頭鬧事的學生,都已跑到法國「勤工儉學」,可他們的精神卻激勵著一茬接一茬新趕上來的學生娃兒。

  舒慶春立志要做個「新人」,自然沒有比「南開」這樣的地方更對他胃口的了。當下,他便決定,接受去南開教授國文的邀請。

  民國十一年秋,舒慶春拎起小包袱,別了老母,興沖沖地趕到天津南開中學任教。到達學校的當天,正趕上校方召開「雙十」慶祝大會。新來乍到的先生必要講演一番,一來露露底,二來亮亮象。當著全校師生的面,這一錘子如果砸不響,那日後「將軍」的機會可多著呢!

  舒慶春雖說才二十郎當歲,可場面上的事也見過不少,又有在師範上學時「辯論」的底子,講演當然不發怵。可講什麼呢?

  當然得和「雙十」靠邊貼譜兒。「雙十」是怎麼回事?現時的許多小青年怕是不太清楚了,不但不清楚甚至有些誤解。「雙十」節是怎麼來的呢?興了民國以後,國民政府把每年的十月十號定為「開國大典。」這是個洋規矩。破了帝制,實行了共和。自然不能再象咱們祖上那樣,每逢新朝始立,必要先找本皇曆翻翻,選個黃道吉日,美景良辰。於是便登壇祭祖,頒佈國號,並不把「開國之日」看做是什麼了不起的日子。興了民國以後,舊規矩當然也就葬掉了。每逢「開國之日」必要慶祝一番、斷不可少。

  舒慶春登上臺來,台下立刻響起一片「嚓嚓」聲。學生們覺得新來的這位先生既非七老八十,又不古古板板,走路隨隨便便,雙目炯炯有神。肚子裡一定有些醒目的貨色。

  舒慶春開腔了,他說,他較磨著:「雙十」可以解釋成兩個十字架,一個十字架叫民主政治,一個十字架叫國民福利。我們每個人都應該扛起這兩個十字架。雖然只比耶穌多背了一個,但上帝就是我們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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