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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為人師表


  方家胡同小學東鄰國子監,西瀕鐘鼓樓,胡同不寬不窄,不彎不斜,占地有利。就是有一條不太理想,就是它緊靠著安定門。北京內城的八個城門,當年都很有講究。崇文門專走酒車,朝陽門走糧車,東直門走木材車,西直門走水車,德勝門走兵車,阜成門走煤車,宣武門走囚車,唯獨安定門是走糞車的。安定門外的地壇是當時有名的糞場。一早一晚兒,糞車結隊而過,馬路不平,一咣口,屎湯尿湯可大街滴達,冬天西北風一吹,那點輕易聞不見的好味道便把整條街熏了個磁實。庶民百姓聞著倒也罷了,可讓國子監孔廟裡的聖人也跟著享受,就未免有點有辱斯文了。不過既然孔老夫子都能在此地安居樂業,他這個新上任的小小校長就更沒什麼脾氣了。

  俗話說:「家有隔夜糧,不當孩子王。」別看舒慶春在宣講所辯論能十回九勝,得了一個「三寸不爛之舌」的渾名。可讓他這個十七歲的「大孩子」去給那些八、九歲的孩子當頭兒,他還是感到有些趕鴨子上架的味道。

  不過話說回來,那年月,十七歲就算是一條正經漢子了。十六歲結婚娶媳婦,十七、八歲便當爹,這在當時並不新鮮。最松頭日腦的,四十歲上下也有當爺爺的了。四世同堂,弄好了,既當孫子又當爺爺的也大有人在。想到自己是條男子漢,就要擔起了養家糊口的擔子了,慶春那顆本來有些發怵的心,又開始了強勁的搏動。幹!不能打退堂鼓!

  從接手校長工作以後,他開始把全部心血,都鑄在了孩子們身上。他早來晚歸,勤勤懇懇。他和孩子們有了感情,他從他們身上看到了人類的希望,他把這些感覺寫進了他最初嘗試的一篇小說《小玲兒》裡。造物主可以造就人的形狀,男的、女的、胖的、瘦的、高的、矮的,他要造就孩子們美好的靈魂。他開始感到了一個教育工作者的責任。

  他兢兢業業地工作,忙忙碌碌地操心於學校的事務,對於外界的勢態不象以前那樣敏感了。然而這時的中國正在發生天翻地覆的巨變。

  民國四年(一九一五年)袁世凱接受了喪權辱國的「二十一條」,但分有點氣性的中國人都不再哼兒哈兒的混日子了。人們看見袁大肉頭不但敢把「維新黨」賣給「老佛爺」,現在就連偌大個中國、居然也論斤稱兩地賣給洋鬼子!不禁怒火中燒,群情昂然。就連一心想恢復大清江山的遺老遺少們也都感到頗為不滿,袁大頭賣的是大清的主權啊!有志救國的仁人志士開始遊說民眾……於是有了各種主義和主張:實業救國、科學救國……最引人注目的人物要算是陳獨秀、李大釗等人。

  陳獨秀從日本留學歸來,在上海創辦了《青年雜誌》(一九一六年九月改名為《新青年》)公開宣傳馬克思主義,提倡文化改革,走俄國人的路素有改革之志的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把陳獨秀請到北大任教。後來,李大釗、魯迅、錢玄同、劉半農等一批具有先進思想的人物也陸續應聘來到北大,胡適之也以哲學教授的身份在北大講學。這時的北大儼然是個水泊梁山,人材濟濟,其實力決不在一百單八將以下。

  袁世凱一邊賣國辱權,一邊還哭著喊著非要當皇帝,以了夙願。結果,蟒袍穿上了,天也祭了,大寶也登上了,禍根也種下了。天怒人怨,民心思變。蔡鍔雲南首義,各省紛紛響應,眾叛親離,岌岌可危。袁大頭老胳膊老腿硬口著撐了三個月,終見大勢已去,便戴著「洪憲」皇帝的寶冠,墮入黃泉。接著黎元洪繼任大總統,段祺瑞出任國務總理。張勳率「辮子軍」入京,丁巳復辟。段祺瑞攆走張勳,自任執政,徐世昌又取而代之。北京城好一通熱熱鬧鬧,象走馬燈似的,今兒你去,明兒他來,忙乎的不善。可就是沒一個惦記著救國救民。伸長脖子看花眼的老百姓也明白了:拉倒吧!換誰主事,咱們也是納不完的稅,交不完的糧,當然還有受不完的窮、吃不完的苦,活該倒黴,誰讓咱是草民呢!

  民國八年,也就是舒慶春當了小學校長的第四年,秀才鬧開了事兒。中國代表在巴黎和會上提出七個希望條件,想收回中國已經出口的主權。那幫洋狗豈能答應?!中國政府裡的孬種曹汝霖、章宗祥、陸宗輿也舔著洋腚溝子嗷嗷叫。這可真真惹惱了眾鄉親。五月四號,五千多學生上街遊行,燒了曹汝霖——趙家樓,打了章宗祥。事弄大了,全國的老百姓都紛紛起來響應……

  這等烈舉,震動了舒慶春,把他從「兢兢業業地辦小學,恭恭順順地侍奉老母,規規矩矩地結婚生子:如是而已。」中「震」了出來。他開始懂得了「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更讓他吃驚的是燒了孔夫子的牌位,還把孔二先生罵了個狗血噴頭,這等於掘了中國人的祖墳。這是他連想也沒敢想過的事。

  再就是「之乎者也」的八股腔不時興了,改玩白話文。這條路舒慶春覺得跟勁(音盡)。本來嘛,念中國書還得帶翻譯加注,老百姓怕是一輩子也念不懂這些陳芝麻爛穀子。還是白話文好。說什麼,寫什麼,念什麼,聽什麼。中國這麼軟弱,念書人多了,就能強盛起來。你也念,我也念,大家都念。中國人有了知識,有了文化,有了科學技術,有了腦子,就不怕再上當受騙,就不愁中國沒救,就不愁中國不昌盛發達。那誰還敢欺負咱們?!八國聯軍?就是十六國,也照樣給它捋擼出中國去!

  「『五四』給了我什麼?」

  舒慶春——後來的老舍自己說:反帝、反封建「這兩種認識是我後來寫作的基本思想與情感。雖然我寫得並不深刻,可是若沒有『五四』運動給了我這點基本東西,我便什麼也寫不出來了。這點基本的東西迫使我非寫不可,也就是非把封建主義和帝國主義所給我的苦汁子吐出來不可!這就是我的靈感,一個獻身文藝寫作的靈感。」

  舒慶春規規矩矩、全心全力地幹了四年小學校長,考績特優,深得眾人好評。一來他無負于孔子聖明,二來他于上於下終是一團和氣,不曾開罪於誰,也未見其奉承於誰。總之,他既無投石下井之心,又無攀龍附貴之念。學務局念其治學有方,成績優秀,派他到江浙一帶考察教育。這年,他二十歲,正是「五四」運動蓬勃興起的一九一九年。

  大概出了娘胎,慶春還並不曾出過北京城半步。雖書讀千卷,神游四方。可終是沒有一星半點的「四方」的感性知識。泰山於他只是「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長江無非是「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至於石頭城,人間天堂的西子湖就更是可憐巴巴的書本知識了。能出遊一趟(雖然有公務在身),飽覽祖國的大好河山,舒慶春的欣喜之情可想而知了。

  江浙一帶打從一八四三年《南京條約》簽定後,寧波、上海成為通商口岸,掠奪式的生意,強盜式的買賣充斥沿海一帶,中國老百姓不但受著封建統治者的壓迫,如今又攤上了洋鬼子的欺負。上海從一個不大的港口逐漸成為一個有了幾百萬人口的大城市,有了大工廠,有了大機器,有了大鬍子馬克思說的:資本主義的掘墓人——工人階級。當然也就有了專吃洋飯的買辦。這些操著「洋涇浜」的中國土產——二鬼子,周旋于各大企業、政府部門、舞廳、酒巴之間,變著法的替洋人從中國百姓身上刮油。洋牧師象蝗蟲似地飛到內地,到處打洞下蛆。耶穌代替了孔聖人,聖經頂替了「四書」。

  不過,中國人也看出了道道,靠耍胳膊杆、大腿根硬拼是不靈了。小木船撞不過這些鐵蛤螟,紅纓子槍,大片刀也抗不過洋槍洋炮。人們開始打開了緊閉的雙眼,尋找一條自強的道路。上了歲數的人愛念叨著岳飛、文天祥、孫悟空,盼望他們能返世宰掉這些土生土長的和外來的洋妖精。年青人則愛把「民族、民主、民生」掛在嘴上,盼望有一天能動用民眾,來場革命。

  舒慶春一到杭州,就跑去瞻仰他久已神往的嶽飛墓。一條條楹聯高懸於大殿、陵墓、兩廂,多是些慷慨悲歌、氣壯山河之詞。唯有明代畫家董其昌的一副對子令人有些不安之感。

  上聯曰:南人歸南,北人歸北,小朝廷豈求活耶下聯道:孝子死孝,忠臣死忠,大丈大當如是矣到過西湖的中國人,都忘不掉南宋小朝廷的落魄窮酸、荒淫無道。打昏君趙構,連想起西太后,打西湖,連想到長安城(西安)。唉,中國啊……

  慶春想起了自己的父親,戰死沙場,以身殉國,不能不算是忠臣了吧?可西太后她忠於咱這有著五千年文化傳統的文明古國嗎?

  舒慶春萌生了反骨:報國不一定要忠君。皇帝、大總統、委員長也可能就是一些專門禍害忠臣、百姓的昏君。

  在南方走了一遭,舒慶春算是大開眼界,敢情是天外有天,山外有山。北京城不過就是個圍棋盤上的「點子」。滿目瘡痍的祖國山河,生活困苦的下層百姓,又使舒慶春開始憂國憂民了。興沖沖而去,裝滿一肚子疑慮和不安。舒慶春打道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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