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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大地干戈(13)


  梁實秋寫《雅舍小品》,似乎一點不注意散文創作的常規,直是意到筆隨、任意揮灑,取捨用藏之間若毫不經意。然而,就是在這種隨意揮寫之中,作品被賦予一種個性很強而又極具可感性的「味」。閱讀之際,會慢慢地沁入讀者的靈府。象《客》,開頭就是一段味道濃郁的妙論:

  「只有上帝和野獸才喜歡孤獨。」上帝不得而知之,至於野獸,則據說成群結黨者多,真正孤獨者少。我們凡人,如果身心健全,大概沒有不好客的。以歡喜幽獨著名的Thoureau他在樹林裡也給來客安排得舒舒貼貼。我常幻想著「風雨故人來」的境界,在風颯颯雨霏霏的時候,心情枯寂百無聊賴,忽然有吝款扉,把握言歡,莫逆於心,來各不必如何風雅,但至少第一不談物價升降,第二不談宦海浮沉,第三不勸我保險,第四不勸我信教,乘興而來,興盡即返,這真是人生一樂。

  文而有味,還算不得絕妙至文。真正絕妙的一等美文,應是妙在有「味」而又說不出。猶如最好的詩應是不可明確解讀詮釋的詩。象《莊子》,誰不覺得味道醇厚,可誰又能說得清到底是種什麼味。現在還很難說《雅舍散文》在這方面已達到了何等程度,但其中許多作品具有餘味無盡耐人咀嚼的特點則是很明顯的。如寫人之閱歷與心境的變化關係說:「大概每個人都曾經有過做詩人的一段經驗。在『怨黃鶯兒作對,怪粉蝶兒成雙』的時節,看花謝也心驚,聽貓叫也難過,詩就會來了,如枝頭舒葉那麼自然。但是入世稍深,漸漸煎熬成為一顆『煮硬了的蛋』,散文從門口進來,詩從窗口出去了。『嘴唇在不能親吻的時候才肯唱歌』。一個人如果達到相當年齡,還不失赤子之心,經風吹雨

  打,方寸間還能詩意盎然,他是得天獨厚,他是詩人」。若把這話奉贈給一個有相當閱歷的中年人,還怕他讀後不立即悵然若失,莫名其妙的就感傷起來麼?

  基於以上的體悟,一般的讀者對《雅舍小品》大概都會獲致一個最基本的共識:作家創作的最大特點是在數十篇作品中所展示的內蘊,與我們似很遠,又似很近;與我們似無關,又似相關。也就是說,作家以其獨特的藝術創構,在讀者與作品之間巧妙地製造出了一種審美經驗上的心理距離。這或許就是《雅舍小品》成功的原因之一吧!

  這是值得慶賀的,因為這標誌著在新文學史上一種有巨大美學價值的新的散文體式誕生了。

  然而,《雅舍小品》結集成書卻經歷了許多的曲折。1947年,梁實秋即將全書編訂完畢,並請好友龔業雅寫了序言,準備由商務印書館印行。但未及成書,而國家局勢丕變。1948年作者匆匆離京,行笥中沒有忘記塞上一本校樣。直到1949年作者赴臺灣定居,才由正中書局根據校樣印出。出書前,

  書局沒有依照慣例發廣告,梁實秋感到奇怪,面詢其中緣故,對方答曰:「好書不需要廣告。」真是好書嗎?梁實秋惶愧無地,不敢自信,他想:「《雅舍小品》之所以蒙讀者愛讀,也許是因為每篇都很簡短,平均不出兩千字,所與的均是身邊瑣事,既未涉及國是,亦不高談中西文化問題。」

  是好書。這一點用不著懷疑。以這種內容和形式,以這種檔次,自1949年印行以來,便一直風行不衰,流行海內外,便是最好的證明。有人統計,此書「至今居然發行了五十餘版,創中國現代散文發行的最高記錄」。還有近人從一個角度指出:「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林語堂雖然被稱為幽默大師,但以作品而論,林語堂的幽默感卻遠遜于梁實秋。梁實秋的散文,機智閃爍,諧趣迭生,嚴肅中見幽默,幽默中見文采,而絲毫不墮俗趣。」旨乎此言也!

  七、君子之交

  我們在前面已經說過,整個抗戰時期,梁實秋完全進入了一個新的環境、新的圈子,和新文學界很少聯繫。但這僅是就大體而論,並非絕對的沒有例外。梁實秋為人重朋友、重情義,如果認為可以相交,他還是極樂意與新老朋友交結往來的。這一時期,他同餘上沅、方令孺、趙清閣、白薇、老向、朱光潛、李長之等,都保持了良好的關係。知人論世,交友之道其實也是犖犖其大者。

  論起梁實秋這時期感情最貼近,關係最蜜切的文藝界朋友,當推冰心女士。他們其實是老朋友了。自從1923年同船赴美國留學,他們便一直保持了親密的友情。在美國,梁實秋住哈佛,冰心在威爾斯萊女子學院。遇有假期,不是梁實秋去拜訪冰心,共同「泛舟於腦倫壁迦湖」,就是冰心到波斯頓「來做杏花樓的座上客。」梁實秋寓居青島大學時期,知道冰心特愛海,幾次寫信邀請她前去遊玩。冰心也正求之不得,立即接受邀請,復函說:「……我們打算住兩個月,而且因為我不能起來的緣故。最好是海濤近接于幾席之下。文藻(按即吳文藻,冰心的丈夫)想和你們逛山散步,泅水,我則可以倚枕傾聆你們的言論。」遺憾的是,由於身體原因,冰心的青島看海的想望最終只是一場夢。

  三十年代中期,在他們的信函往來中,冰心寫給梁實秋的一封信很有意思。裡面談到了徐志摩。雖則和我們這本書的主旨有些游離,但考慮到有很珍貴的史料價值,又涉及到冰心與梁實秋的人生觀念,故而不避冗長,引錄在這兒:

  實秋:

  你的信,是我們許多年來,從朋友方面所未得到的,真摯痛快的好信!看完了予我們以若干的歡喜。志摩死了,利用聰明,在一場不人道不光明的行為之下,仍得到社會一班人的歡迎的人,得到一個歸宿了!我仍是這麼一句話,上天生一個天才,真是萬難,而聰明人自己的槽踏,看了使我心痛。志摩的詩,魄力甚好,而情調則處處趨向一個毀滅的結局。看他《自剖》裡的散文,《飛》等等,仿佛就是他將死未絕時的情感,詩中尤其看得出,我不是信預兆,是說他十年來心理的蘊釀,與無形中心靈的絕望與寂寥,所形成的必然的結果!人死了什麼話都太晚,他生前我對著他沒有說過一句好話,最後一句活,他對我說的:「我的心肝五臟都壞了,要到你那裡聖潔的地方去懺悔!」我沒說什麼,我和他從來就不是朋友,如今倒憐惜他了,他真辜負了他的一股子勁!

  談到女人,究竟是「女人誤他?」「他誤女人?」也很難說。志摩是蝴蝶,而不是蜜蜂,女人的好處就得不著,女人的壞處就使他犧牲了。——到這裡,我打住不說了!

  我近來常常恨我自己,我真應當常寫作,假如你喜歡《我勸你》那種的詩,我還能寫他一二十首。無端我近來又教了書,天天看不完的卷子,使我頭痛心煩。是我自己不好,只因我有種種責任,不得不要有一定的進款來應用,過年我也許不幹或少教點,整個的來奔向我的使命和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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