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林徽因傳 | 上頁 下頁 |
六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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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子外面的景色變幻著,田野重新勃發生機,雨後的甘蔗林,可以聽到清脆的拔節的聲音,那聲音如火苗般燃燒著。棒棒鳥照舊是窗臺上的客人,它們洞悉所有季節的秘密。林徽因把她的詩句寫在紙上的時候,陽光仍舊在窗戶上潑灑著桔黃色的寫意: 山坳子叫我立住的僅是一面黃土牆; 下午透過雲霾那點子太陽! 一棵野藤絆住一角老牆頭,斜睨 兩根青石架起的大門,倒在路旁 無論我坐著,我又走開, 我都一樣心跳;我的心前 雖然煩亂,總像繞著許多雲彩, 但寂寂一灣水田,這幾處荒墳, 它們永說不清誰是這一切主宰 我折一根柱枝,看下午最長的日影 要等待十一月的回答微風中吹來。 〖三弟之死〗 山雨滂沱。 雨的鞭子抽打著如磐的大夜,鞭影閃著遙遠的電光,竹林匍伏下來,10萬竿竹子一起發出爆裂的聲音,小屋像雨中的一片葉子,忽明忽暗,跌跌撞撞的在夜的灼傷處飄蕩著。 林徽因坐在窗前,傾聽雨聲與夜的廝殺,閃電在空中揮舞著腥紅的血光,整個世界在恐怖的夜雨中睡得平穩而安詳。 一首詩剛剛寫罷,詩句在稿紙上燒燃著,每個字像雷聲撼動她的心壁。 這是一首寫給三弟林恒的詩。今天是他壯烈殉國3周年忌日。 【弟弟,我沒有適合時代的語言, 來哀悼你的死; 它是時代向你的要求, 簡單的,你給了。 這冷酷簡單的壯烈是時代的詩 這沉默的光榮是你。 假使在這不可免的真實上, 多給了悲哀,我想呼喊, 那是——你自己也明瞭—— 因為你走得太早, 這是1944年的秋天,你離去已經3年了,時光這個萬能的醫師,卻不能使心靈的傷口癒合。那道傷口將會永遠新鮮如初,不經意碰一下,就會引發起靈魂的血崩。3年了,一切都歷歷在目,如同昨天,唯一忘掉的,是聽到那個噩耗的時刻。 那天,你的姐夫從重慶回來,一臉淒然之色,沉默許久,才說出了你遇難的消息。已經整整3個月沒有接到你的信了,白髮的母親,天天倚門盼望,孩子們天天望著空中發呆,不知舅舅在哪片雲朵上。一種不祥的預感,天天籠罩著我,這種預感每日讓我徹夜難眠。父親遇難的時候,這種紛亂的心緒每天纏繞在我的心頭,不幸的消息如期而至,任何盼望都已落空。如今是輪到你了,我天天惶恐著,心裡一遍又一遍為你祈禱著平安,母親也似乎預感到什麼,每天的話題總離不開你,還悄悄地去廟裡為你燒過香。 你的後事,是你的姐夫瞞著我和母親去辦的。他最終無法隱瞞這個讓人心碎的消息,看到他帶回的那把「中正劍」——你留下的唯一遺物,母親昏倒了,兩個孩子也哭成了一團。在晃縣與我們邂逅的一批特別朋友——航校學員,每到休息日,便到家裡來玩,訴說鄉愁和苦悶。他們學成時,我和你的姐夫被邀請作「名譽家長」出席畢業典禮。沒想到此後不到兩年,這批朋友先後犧牲了,連僅有的一個倖存者,也在不久前的衡陽戰役中被擊落失蹤了。他們陣亡後,私人遺物寄到我這裡,每一次我都失聲痛哭一場。而我早已沒有了眼淚,在父親去世時就已經流光了。 太早了,弟弟,難為你的勇敢, 機械的落伍,你的機會太慘! 三年了,你陣亡在成都上空, 這三年的時間所做成的不同, 如果我向你說來,你別悲傷, 因為多半不是我們老國, 而是他人在時代中輾動, 我們靈魂流血,炸成了窟窿。 弟弟,你走得太早了,你剛剛23歲,死神將為你永遠保留了這個美麗的年齡,本來你離它是那麼遙遠。在我的記憶裡,你還是那個夏天長了一頭痱子,哭起來驚天動地、徹夜不眠的小淘氣,你還是經常把自己的名字寫成「■」,爹爹來信說該挨打的小淘氣。剛剛畢業的時候,你到家裡來辭行,你是多麼年輕的空軍上尉呀,說是要上戰場了,你那麼輕鬆,仿佛是要進行一次愉快的遠足,赴一個美好的約會。 然而,弟弟,你並不不知,戰爭對於它的參加者意味著什麼。你講過你的同學那麼多悲壯的故事,炸彈不是美麗的花束。你輕鬆的告別,是怕母親為你擔驚受怕,從那個時候起似乎你已經長大了。這就是戰爭,它能讓一個孩子在瞬間變得成熟;它是文明的逆子,又是文明的慈母。它毀滅著,它創造著,它需要用千千萬萬青年人的血,來澆灌那橄欖枝條。 我們已有了盟友、物資同軍火, 正是你所曾經希望過。 我記得,記得當時我怎樣同你 討論又討論,點算又點算, 每一天你是那樣耐性的等著, 每天都空的過去,慢得像駱駝! 現在驅逐機已非當日你最想望 駕駛的「老鷹式七五」那樣—— 那樣笨,那樣慢,啊,弟弟不要傷心, 你已做到你們所能做的, 弟弟,我仿佛看見你駕駛著「老鷹七五式」——你的鐵鳥,呼嘯著沖上天空,舷窗外的雲彩燃燒著,整個天空,翻滾在雷與火之中,你的機翼下面,是一座和平寧靜的城市,母親在輕輕哼唱著搖籃曲,搖籃裡的孩子,睡得那麼香甜。而你,只聽到了雲的嘯叫,敵機身上的「太陽」標記,刺痛著你的眼睛。 你按動按鈕,你感到了天空被撕裂的陣痛。你們離得已經很近了,也許你看到了那張臉,讓你覺得竟然有幾分熟悉,如果不是戰爭,你們也許會是經濟交往中的夥伴。你看到那張臉極度地扭曲著,你想對他吹一聲口哨,然而,你的機身突然顫抖了一下。 你多少次抱怨過你的飛機,說它是那樣的笨拙,那樣的老態龍鍾。你說這是世界上最糟糕的裝備,你經常幻想著你能夠駕駛一架靈巧的鐵鳥。在你參戰之前,你和你的一群同學到家裡來,談的話題總是這些。你們用模型一遍遍比劃著,設想了各種各樣的戰鬥場面,還拉了我做你們的參謀。那房間裡的「空戰」,輕鬆得像一場遊戲,可你們卻是那麼認真,在你們看來,那也許是真正的短兵相接,儘管死亡離你們那樣遙遠。 別說是誰誤了你,是時代無法衡量, 中國還要上前,黑夜在等天亮。 弟弟,我已用這許多不美麗的言語, 算是詩來追悼你, 要相信我的心多苦,喉嚨多啞, 你永不會回來了,我知道, 青年的熱血作了科學的代替; 中國的悲愴永沉在我的心底。 啊,你別難過,難過了我會給不出安慰。 我曾每日那樣想過了幾回: 你已給了你所有的,同你去的弟兄 也是一樣,獻出你們的生命; 已有的年輕一切;將來還有的機會, 可能的壯年工作,老年的智慧; 也許,從童年時你就讀懂了戰爭,讀懂了死亡。父親遇難之前,你們同家裡的大人一樣,木雞似地在人前愣著,雖然你們不明白,戰爭將會給你帶來什麼。爹爹的平安電報發回家來的時候,你們拿著電紙大聲歡呼著,衝鋒似地在院子裡奔跑著,叫著「爹爹沒有事,爹爹好好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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