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林徽因傳 | 上頁 下頁 |
四〇 |
|
蕭乾還聽沈從文說,林徽因的肺病已相當嚴重,以為她會穿了睡衣半躺在床上接待客人,沒想到林徽因卻穿了一套騎馬裝,顯得輕盈瀟灑,她的臉上稍有一點病後的倦意,但青春的美麗是遮掩不住的。她的眼睛很美,眉毛也楚楚動人。蕭乾感到,他要見的那位絕頂聰明的小姐,竟如一首純淨的詩。 蕭乾不只一次讀過她發在《新月》和《大公報》上的作品,沈從文也很推崇她。蕭乾的第一篇小說《蠶》在《大公報》上發表後,沈從文告訴他,有一位「絕頂聰明的小姐」看上了他的那篇作品,請蕭乾到她家去吃茶。 沈從文還告訴他,林徽因家的「太太客廳」在北平文化圈子裡頗有名氣,去的大都是文壇鉅子,社會名流。剛來時,蕭乾還有幾分忐忑,林徽因的熱情,讓他忘掉了來時那種拘謹。 「喝茶,不要客氣,越隨便越好。」林徽因說,「你的《蠶》我讀了幾遍,剛寫小說就有這樣的成績,真不簡單!你喜不喜歡唯美主義的作品,你小說中的語言和色彩,很有唯美主義味道。」 林徽因在屋子裡走動,她的臉龐因興奮而潮紅著。 「我喜歡這樣的描寫:『當蠶幼小的時候,實在常常可以看得出它那靦腆羞澀處,到了中年,它就像個當家人了,外貌規矩,食物卻不必同家中人客氣。及到壯年,粗大的頭,粗大的身子,和運行在粗壯的身子裡的粗大青筋都時刻準備反抗的。握到手裡,硬朗不服氣得像尾龍門的鯉魚。』」林徽因接著說,「你對暮年的蠶描寫得更出色:『身子軟得像一泡水,黃面透明得像《吊金龜》裡喊吾兒的老旦。那麼老態龍鍾,那麼可憐,那麼可愛!』」 蕭乾吃驚了。林小姐居然能把他的小說,大段大段地背誦出來。 林徽因說:「我在香山時,寫過一篇小說《窘》,現在看起來,沒有你這篇有色彩。讀你的小說讓我想到,藝術不僅要從生活得到靈性,得到思想和感情的深度,得到靈魂的騷動或平靜,而且能在藝術的線條和色彩上形成它自身,藝術本身的完美在它的內部,而不在外部,它是一層紗幕,而不是一面鏡子,它有任何森林都不知道的鮮花,有任何天空不擁有的飛鳥,當然也會有任何桑樹上沒有的蠶。」 蕭乾入神地聽著,生怕漏掉一個字。 金嶽霖是她們家的常客,住在她家的後邊,他高大瘦削,愛打網球,矜持又能說會道,是清華大學哲學系教授,熟悉的人都叫他「老金」。他是湖南人,早年在北京學習時獲赴美獎學金,到賓夕法尼亞華爾頓學院,經濟和商業的預備班學習,因他敏於抽象思維,後來轉向哲學,畢業後又到英、法等國留學,他差不多在外國呆了十年。傳說他與西方姑娘有幾樁戀愛的故事,有一個還跟他到過北京,但他終身未娶。 梁思成和金嶽霖坐在沙發上吧嗒著煙斗,沈從文托著下巴,不住地點頭讚賞。 「我是不是說得太多了。」林徽因毅然打住。 「你一講起來,誰還能插得上嘴?」梁思成打趣著。 「我們家是婦唱夫隨嘛,插不上嘴,就請為客人倒茶吧!」林徽因說。 大家都笑起來。 林徽因又轉向蕭乾:「我覺得你那篇小說,最成功的是調動了藝術感覺——那長長的身子就愈變愈透明,透明得像一個鋼琴家的手指。一股青筋,絮雲似的在脊背上游來遊去。我疑惑那就是我所不懂的潛伏在詩魂中的靈感。這段文字真是精彩極了。感覺是什麼?感覺就是藝術家的觸角。一個作家,在生活面前要有昆蟲那樣一百對複眼,因為你需要發現的是,存在於人的精神深處的那個不朽的本能,發現人生存於其中的多種形式、聲韻和顏色。在感覺過程中,甚至色彩感比正誤感更重要。」 太精彩了,蕭乾差點喊出來。 整整一個下午,他們就這樣會心地交談著。更多的時候,是林徽因在眉飛色舞地講,大家在恭恭敬敬地聽。 時間飛快地在窗櫺上流逝。蕭乾舉目窗外,覺得院裡那株丁香樹,在一個瞬間重新掛滿了花朵,那鋒利的香氣,彌漫在全部天空中。 慈慧殿三號。 這是朱光潛和梁宗岱在景山後面的寓所,也是與「太太客廳」同樣有影響的文化沙龍。這個沙龍每月集會一次,朗誦中外詩歌和散文,因此又稱「讀詩會」。林徽因也是這裡的主要參加者。 這個沙龍的成員有冰心、淩叔華、朱自清、梁宗岱、馮至、鄭振鐸、孫大雨、周作人、沈從文、卞之琳、何其芳、蕭乾,還有英國旅居中國的詩人尤連·伯羅、阿立通等人。這個沙龍,實際上是20年代聞一多西單辟才胡同沙龍的繼續。 沙龍主持人朱光潛,筆名孟實,是香港大學文科畢業生,20年代中期先後留學英法,並隻身遊歷過德國和意大利,1933年7月歸國後,應胡適之聘,出任北京大學西語系教授。朱講西方名著選讀和文學批評史,同時,還在北大中文系、清華大學、輔仁大學、女子文理學院和中央藝術研究院等處,主講文藝心理學和詩論。 「讀詩會」對沙龍成員的吸引,在於它形式的活潑,大家可以隨心所欲地爭論問題。 這不是,林徽因和梁宗岱又爭論起來了。 起因是為了梁宗岱剛剛朗誦過的一首由他翻譯的瓦雷裡的詩——《水仙辭》。 林徽因語言的鋒芒總是那麼尖銳,一點也不顧及梁大詩人的面子:「宗岱,你別得意,你的老瓦這首詩我真不想恭維。『哥啊,慘淡的白蓮,我愁思著美豔,/把我赤裸裸地浸在你溶溶的清泉。/而向著你,女神,女神,水的女神啊,/我來這百靜中呈獻我無端的淚點。』這首詩的起句不錯,但以後意象就全部散亂了,好像一串珠子給粗暴地扯斷了線。我想起法國作家戈蒂耶的《莫班小姐》序言裡的一段話——誰見過在哪桌宴席上會把一頭母豬同12頭小豬崽子統統放在一盤菜裡呢?有誰吃過海鱔、七鰓鰻炒人肉雜燴?你們真的相信布裡亞——薩瓦蘭使阿波西斯的技術變得更完美了嗎?胖子維特尤斯是在什維食品店裡用野雞、鳳凰的腦、紅鸛的舌頭和鳥的肝填滿他那著名的『米納夫盾』的嗎?」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