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林徽因傳 | 上頁 下頁
三六


  一進這寺院你就踏著了他的鼾聲。

  然而他那顆心也許一直是醒著的,一顆石頭的心醒著,他甚至能聽得出每一株松樹的低語。他知道這世事不可以睜了眼看,也不可以閉了眼看,眼開眼閉,又遠非佛家的心旨,因此便酣然睡倒,讓人醒著看他,他睡著看人。人看他,夢裡莊週一個大徹大悟的逍遙;他看人,悲悲歡歡多少熱熱鬧鬧的無奈。

  林徽因、梁思成剛進臥佛寺的門,就遇見了智寬和尚,半年多不見,仿佛他蒼老了許多。他告訴林徽因,師傅已把臥佛寺的一大半兒租給了青年會,年租金一百元,訂了二十年的契約。

  林徽因這才感到,原本冷冷清清的臥佛寺,果然熱鬧了不少。一路上看到一隊隊的青年人,打著旗子爬山,想來是青年會組織的活動。

  林徽因告訴智寬和尚,這次她不是來遊山的,是跟她的先生梁思成來考察平郊古建築的。

  智寬和尚高興起來。他拜託林徽因寫一封信給北平政府,趕快終止與青年會訂的合同。這麼多男男女女,一天到晚在這裡折騰,把菩薩搞得不得安寧。

  林徽因說:「這佛祖睡了幾百年,也該醒醒了。智寬師傅,你還得感謝青年會呢。要不是青年會組織年輕人到這裡來,誰還知道這山坳子有個臥佛寺,這樣你也少一些寂寞了。」

  一番話說得智寬和尚笑起來。

  營造學社的考察,從1932年夏天開始,他們的第一個目標是平郊的古建築。過去林徽因經常來臥佛寺,這次來與以往又有了許多不同。琉璃牌樓北面的放生池,做了青年男女的游泳場,那些放生的魚不知跑到哪裡去了。池子四周原有精美的石欄杆,被拆下來疊成了臺階,做了遊人下水的路。正殿的月臺上,林徽因記得每年秋收的時候,屋簷下面掛了一串串金黃的老玉米,那是廟的收穫。金黃色的玉米和金黃色的琉瓦,映襯著一座古寺的寂寞。而現在,那屋簷下卻晾了許多花花綠綠的衣服,雖然同這莊嚴的宗教場所不太協調,卻充滿了人間煙火和青春的氣息。

  山門平時是不開的,走路的人都從山門旁邊的門道出入。入門之後,迎面是一座天王殿,裡面供的是四大天王,正殿五間,有三座喇嘛式的佛像。

  作為一個遊客游山的時候,林徽因較少注意到它的建築格局,現在卻從這熟悉的牌樓殿堂中看到了它獨特的建築。

  她在這次考察報告《平郊建築雜錄》的開篇中寫道:

  這些美的存在,在建築審美者的眼裡,都能引起特異的感覺,在「詩意」、「畫意」之外,還使人感到一種「建築意」的愉快。這也許是個狂妄的說法——但是,什麼叫做「建築意」?我們很可以找出一個比較近理的含義或解釋來。

  頑石會不會點頭,我們不敢有所爭辯,那問題怕要牽涉到物理學家,但經過大匠之手藝,年代之磋磨,有一些石頭的確會蘊含生氣的。天然的材料經人的聰明建造,再受時間的洗禮,成美術與歷史地理之和,使它不能不引起賞鑒者一種特殊的性靈的融會,神志的感觸,這話或者可以算是說得通。

  無論哪一個巍峨的古城樓,或一角傾頹的殿基的靈魂裡,無形中都在訴說,乃至於歌唱,時間上漫不可信的變遷;由溫雅的兒女佳話,到流血成渠的殺戮。他們所給的「意」的確是「詩」與「畫」的。但是建築師要鄭重鄭重的聲明,那裡面還有超出這「詩」、「畫」以外的「意」的存在。眼睛在接觸人的智力和生活所產生的一個結構,在光影可人中,和諧的輪廓,披著風露所賜與的層層生動的色彩;潛意識裡更有「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樓塌了」憑弔與興哀的感慨;偶然更發現一片,只要一片,極精緻的雕紋,一位不知名匠師的手筆,請問那時銳感,即不叫他做「建築意」,我們也得要臨時給他製造個同樣狂妄的名詞,是不?

  從前面牌樓一直到後殿,都是建立在一條中軸線上。從遊廊向東西方向,再折而向北,其間雖有方丈客室和正殿的東西配殿,但一氣連接,直到最後面,又折而東西,回到後殿左右,這一周的廊,東西十九間,南北四十間,成一個大方形,中間雖立著天王殿和正殿,卻不像普通的廟殿,將全部寺院用「四合頭」式,前後分成幾進是少有的。

  梁思成說,這種平面佈置在唐宋時代是很平常的,敦煌壁畫的伽藍就是如此佈置。在日本各地,也有飛鳥平安時代這種遺例,而北平一帶,卻只剩下臥佛寺這一處唐式平面了。

  這所寺院,建于唐貞觀年間,初名兜率式,元延佑七年擴建,到至順二年完工,稱招孝式,後又改名洪慶式。明宣德正統間重修,改成「壽安禪林」,並頒大藏經置諸佛殿;成化年間,憲敕救命於寺前修建延壽舍利塔,現在早已塌掉;崇禎年間,又改稱永安寺。清雍正十二年重修後,改名為「十方普覺寺」。

  林徽因說,以前沒有注意到這種佈局的建築美學特點,現在看來,它同我們在歐洲考察過的一些宗教建築,有異曲同工之美。古典美學的思想傾向,在於它的經典性,由亞裡士多德、畢達哥拉斯、維特魯威,以及文藝復興時期的阿爾伯蒂、帕拉迪奧等人建立倡導的和諧論,完善論,整一論,都可以在臥佛寺建築佈局中找到注腳,而且他們已晚了幾個世紀。

  從臥佛寺出來,他們又驅車直奔香山之南的法海寺。

  法海寺在香山通八大處馬路的西邊不遠處,是一個很小的山寺。這座袖珍般的寺院,建在山坡上,寺門卻在一裡多遠的山坡下,走路的人很少注意到山谷碎石堆裡的那座小建築物。

  這座寺院建於明正統四年,為御用太監李童集資興建的。雖歷經修繕,仍具明代早期的建築特點。殿宇依山勢層迭而上,氣度軒昂。山門即護法金剛殿,寬三間,保存有明代前期的鏇子彩畫。山門裡面的高臺上,有天王殿的遺址和伽藍、祖師二堂。正中的大殿,面寬五間、黃瓦廡殿頂,金碧輝煌,掩映在蒼松翠柏之間。殿內有明代巨幅神像壁畫,栩栩如生,很為精湛。

  林徽因卻意外地發現了這座寺院拱門的建築特色,她在《平郊建築雜錄》寫道:

  因為這寺門的形式是與尋常的極不相同;有圓拱門洞的城樓模樣,上邊卻頂著一座喇嘛式的塔——一個縮小的北海白塔。這奇特的形式,不是中國建築裡所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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