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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長征(8)


  茫茫草地,看起來充滿了生機,綠草如氈,野花鋪地,實際上卻是個殺機四伏的死亡之地。茂密的綠草下潛藏著無數個水窩泥潭,稍有不慎踏進去就會陷入沒頂之災,必須小心地踏著先頭人馬的足跡跟進。草地又是一個人煙絕跡的無人區。走上數百里也見不到一個人影,見不到一處房屋,沒有青稞麥,沒有牛羊群,給養根本無處可籌,宿營只能睡在荒野。我們的「帳篷」也不行,我跟賀炳炎師長把兩個床單搭起來,一邊高一邊低,鑽在裡面抵足而眠。草地上天氣一日數變,雨雪冰雹時時來襲。即使是在7、8月出太陽的時候,也不覺得怎麼暖和,夜晚更感風寒。

  草地行軍,6師仍然擔任後衛。4方面軍走前面,2方面軍走後面,我們走在最後面。作為後衛,我們不光要完成自己的行軍任務,保障主力後衛安全,還有一項重要任務——收容掉隊的同志,不光收容2方面軍同志,還要收容4方面軍同志,可以說是全軍的一個「總收容隊」。前面的部隊有人掉隊了,後面的可以收容他,而從我們這裡再掉隊那就永遠跟不上了,因此我們的責任特別重。不管是哪個部隊的同志,我們都象自己的戰士一樣看待,拿出自己的乾糧給他吃,幫助他恢復體力,趕上隊伍。

  我師曾經收容了一些4方面軍的「小鬼」,他們都還是十來歲的娃娃,人小力薄,掉了隊。我師盡力照顧他們,帶著他們一起趕路。行軍中,有的「小鬼」不無稚氣地對我說:「以前我們啥也不知道,張主席教我們唱歌子,一唱歌子啥也知道了,毛周張博是機會主義逃跑。」碰到這種情況,我和他們邊走邊聊,用大量事實來做耐心的解釋:「中央紅軍北上絕不是什麼機會主義逃跑,恰恰相反,是為了擔負起抗日救國的重擔,走上抗日前哨。我們今天不正是沿著中央的路線走嗎!」「小鬼」們信服地點點頭,目標明確地跟我們一道北上。

  越向草地深處走,因疲勞、傷病、饑餓而掉隊的同志越來越多,我師的負擔也越來越重。單靠過去那種由政治機關組織收容隊和由後衛連收容的辦法已經不勝重負。我們發動全師党團員和各級幹部都來搞收容,党團員的肩上都背起了「加槍」,營以上幹部的騾馬都馱起了傷病員。每天一到宿營地,賀炳炎師長和我帶著師部人員和騾馬返回去接應掉隊的同志。我去給戰士背

  「加槍」,搞鼓動。賀炳炎在長征中打斷了右臂,背不了「加槍」,就請掉隊戰士騎上他的騾子,親自給戰士扶鞍認鐙,而後把韁繩套在肩膀頭上,用剩下的那只好胳膊牽韁引路,他自己拖著被打殘的跛腳一拐一拐地走著。騾背上的同志望著賀師長戰傷累累的身子,感動地落下淚來。

  7月下旬,我師在向絨玉行進途中翻越麻爾柯山,走到山上即下大雨,跟著又下大雪,凍倒了不少人。師部和兩個團滑下山後,天已經黑了,後衛16團及收容的人員沒有下得及山,山上又無火烤,風雪一夜不停。賀炳炎師長和我急了,帶人帶騾馬去接應,上了幾次都摸不上去,直到天亮後才拼力接應下來。這一夜,僅16團就凍死了幾十人,團政委湯成功也凍傷了,全師則有174位同志連病帶凍而死。

  從甘孜到草地中心的阿壩這段路,預計要走10天左右,結果走了17天,而我師只籌帶了一天半的青稞粉子。隨著一天天向草地深入,本來就不多的粉子一天天在消減,總指揮部首長給6師從其他師調劑了一些,我師自己也開展節省糧食的運動。我們做出規定:

  一、各級首長要親自到連上幫助分髮粉子。
  二、每人每頓只准吃一把粉子。
  三、不到開飯時間不准自由吃粉子。

  為了節省糧食,我們師首長帶頭嚴守規定,不厭其煩地一遍遍向戰士們強調「要精打細算,細水長流啊!」組織檢查隊在路邊檢查有無隨便吃粉子的現象。

  就在這時,17團有一個連隊政治指導員在給全連分髮粉子時,悄悄為自己多拿了一把。此事迅速反映到師部,引起了我們的震動。就因為這一把粉子,這個指導員被撤了職,方面軍政治部主任甘泗淇親自做出處分決定。

  這樣的處分在今天的環境中看來,也許是過於嚴厲了,但是在當時那樣艱苦的情況下,我們不能不這樣做。尤其是一個政治工作幹部,一個共產黨員,一個參加紅軍多年的老戰士,他只有帶領同志向饑餓作鬥爭的責任,絕沒有為個人謀取一點私利的權力,哪怕僅僅是一把粉子。

  我宣佈了上級的處分決定,同時對這個指導員進行了嚴厲的批評。他流著痛悔的眼淚向全連做了檢討,表示接受教訓,當好普通士兵,跟大家一起向饑餓做頑強的鬥爭。

  以後,這個同志由於體力不支掉了隊,我再也沒有見到他。然而我想,在紅軍長征的英名錄上,應該記上這樣一位曾經為一把粉子被撤了職的政治指導員,一位被饑餓和草地吞噬了生命的紅色士兵。

  7月27日,6師來到號稱「草地上海」的阿壩。

  上海,我們沒去過,但知道那是中國最大的城市。阿壩既有「草地上海」之稱,一定錯不了,聽說是個大地方,人家很多。我們趕到阿壩一看,所謂「草地上海」不過是荒野深處的三個居民點,分作上中下阿壩,人家不算少,還有喇嘛廟,但人都跑光了,前邊的部隊相繼經過這裡早把糧食籌盡了,連附近的野菜都給扯光了。

  據前邊部隊介紹的經驗講,屋旁藏民燒火用的牛糞堆裡藏有糧食,佛龕上供的菩薩肚子裡裝有一包敬佛的青棵麥。我師已經斷糧多日了,出於無耐只好把一堆堆牛糞挑翻了,把一個個菩薩肚子打開了,結果也沒找到多少。全師在這個「草地上海」仍然餓死了十幾個同志。17團政委因為籌糧不力,被方面軍政治部撤了職,調去重新學習。18團政委董瑞林在一次外出籌糧的路上,不幸被藏族反動頭人武裝打冷槍犧牲了。同志們含著熱淚,手捧董政委用生命換來的糧食,把他掩埋在荒涼的草地中。

  為了挽救全師的生命,為了能夠走出草地,我們號召全體指戰員去撿牛皮,拾馬骨,扯野菜,把一切可以吃的東西拿來充饑。賀炳炎師長和我既要組織部隊找吃的,又必須自己解決吃飯問題。一天午後,賀炳炎和我帶著警衛員出去扯野菜,跑了很遠才扯到一點點。

  賀炳炎看見一團團烏雲壓過來,勸我說:「算了吧,搞不好一會兒要淋雨了。」

  我看了著手裡的寥寥無幾的野菜,說:「算了?今晚我們吃什麼呀?再堅持一會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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