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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談藝錄(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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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張大春] 電影高遠,霞光萬丈,昨日薄暮時分,大俠金庸翩翩又臨寶島。喜愛金庸小說的舊友和知音,特別趁機和他相聚晤談。初秋夜涼,燈影曳曳,頗有幾分西窗剪燭的意趣。一年不見,大俠風采依舊,健談依舊。滿座佳朋,話題卻總環繞著他,因為總也出不了他的多才、多識和多學。 話題先從他去年看的一齣戲說起。因著那出戲的的談興,倒引伸出一個大家都很好奇的問題;「同樣是對古代社會的部分反映,民間戲曲是否提供了武俠小說某些素材或張本呢?」 「武俠小說的創作的確是在試圖逼近古代的社會。」金庸先生緩緩說道:「從歷史的資料裡,我盡可能地把所接觸到的生活層面包括進去,其中也許還包括文人們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的情懷,這是就生活面而言。然而就藝術的造型來說,傳統的戲曲和現在的小說中間就差異顯然了。」 「京劇是世界上最豐富亦最艱難的舞臺藝術。在表現的技巧上,有歌唱,有說白,還有武功和雜技——當然這已經是十分粗略的說法了。舉目世界,沒有其他的舞臺藝術能夠如此面面俱到,歌劇的女高音常是體態臃腫的胖子;芭蕾舞星也不會有演唱的稟賦或機緣。然而從發展的形式上看,京劇可能有某一方面的缺憾,卻正是和小說難以契合的地方。」說著,他赫然一笑,像是為什麼而抱歉著了:「在過去,舞臺的照明設備不健全,音響效果也未必好,臉譜便往往成為人物造型上最重要的條件。演員一登臺,善惡分曉、忠奸畢露——而且往往很難將人比較複雜的個性呈現出來,僅止於典型式的劃分。這對反映人生來說,是比較粗糙的。一般說來,京劇或者其他的民間戲曲的目的,也未必是在通過一個戲劇化的故事來表現人生,或許它的重心在於歌舞與表演藝術本身的成就。小說則不然了。但是我仍然要強調:從民間藝術中即使未曾直接吸取些什麼,間接的啟發和影響於我而言卻是難免的。」 金庸先生的一番見解便是如此謹慎溫婉地娓娓道來,即使在論斷時也一樣:「中國的藝術大約都是互通的。有很多國畫大師喜歡去看京劇,他們能從舞蹈之中捉摸作畫的靈感,那也許是一根線條,或者一個籠統的輪廓,但是『美』的印象是鮮明而且流通的。在我創作的過程當中有時也有類似的體悟,就拿武功來說,當它臻於化境,便自然成為一種藝術了,所以我曾用書畫之道解釋一些招式,也是不足為奇的事。」 「喜歡把一切事物圓融渾化,這是中國人的民族性罷?甚至將人生哲學也納入藝術或武技之中,這是非常獨特的解釋。」 談到人性以及民族性,金庸先生神色一振,敘說起他的作品《鹿鼎記》,和它的主人公韋小寶。 「寫作這部書時,我經常想起魯迅的《阿Q正傳》所強調的中國人的精神勝利法。精神勝利的意念在中國的確相當悠久而旦普遍,但是卻不是中國所獨有的。有時走訪國外,我也常發現,幾乎每個地方的人民都有他們精神勝利的方式。所以我試圖從另一個角度去探索中國人所特有的一面性格。」 「在傳統的說法裡,道德總是被強調著:忠孝仁愛或者禮義廉恥云云。我不想刻意地把善或惡從人性中孤立出來,再用單純的德國去一一拴套。就事實來說,中國人口眾多,土地有限,中國人一向在艱苦的環境裡進行著異常的生存競爭,為了活命和繁衍,會用盡各種可能的手段,而往往是和道德教訓相左的。韋小寶這個人物容納了歷史感很強的中國人性格,一方面他重義氣——重義氣這一點恐怕也跟生存環境的艱苦有關;另一方面,他吃喝嫖賭,時時也玩弄一些陰謀詭計。諸如此類,也算是中國人的一種特殊典型了,他是『反英雄』的,卻也相當真實而普遍。」 座中一位人士問起有關小說中所敘述的奇能異才,是否也多因生存環境的艱苦? 「我想是的,誠如你所說:雪地裡的蜈蚣可以吃嗎?在傳記小說裡曾經出現過這種場面,一方面也反映出生活條件欠缺的土地上,這個古老民族如何奮鬥的歷程,所以烹飪終於也發展成一門藝術了。」金庸先生說:「於是我們也可以品味得出,中國人的悲歡苦樂往往是交織著茫然了。」 窗外夜風乍起,而那個古老的中國,卻仍舊懸著從武俠,從戲曲,從所有即使是浮光掠影如雨的燈花般輕輕搖起的玄思裡,逼近了來。置身在歷史當中,某些人生態度正從一個被遺忘的角落裡,向現實世界中快樂或痛苦的人們伸展著觸鬚了。它能引起多少記憶或影響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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