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華子良傳奇 | 上頁 下頁


  第一章

  一

  若說重慶城區象座火爐,白公館監獄便是一具蒸籠了。太陽向監獄噴射著熾熱的光,四周高牆象一個桶,獄內蒸騰著一種濛濛的、令人窒息的汗臭味。樹葉全被曬蔫了,有些變得焦黃;院壩裡泥土成灰,到處飛揚;兇惡的警犬,伏在陰涼處,吐出長長的紅舌,大口大口地呵著氣;蒼蠅懶得飛,躲進牢房,任人驅趕,也只在房中打個小旋兒,又粘在牆上不動了。

  監獄看守顧不得「規矩」了,穿著短褲、背心,立在房廊下,不停地搖著扇子,不但懶得四處走動,還時常溜進辦公室;有的索性脫個光脊樑,躺在辦公室的地板上。電扇拚命地旋轉,帶來了陣陣熱浪。

  牢房象烘箱,被烘烤的犯人,有的已經熱昏了;有的口乾舌燥,渾身象在燃燒;有的鼻子流著血,飲用水只有一小瓦罐,一人一次只能抿一小口。難友們都不忍多喝,要省下一點點,照顧重病號……

  早晨,又是個火燒天。「(口瞿)(口瞿)」一聲放風哨響,憋悶了一夜的囚徒,紛紛走到一個狹小的院壩來,活動活動腿腳,呼吸一點新鮮空氣——院中的空氣雖然也是熱的,但比牢房要涼爽多了!這時,樓下正中一間單獨牢房,走出一個蓬頭垢面,身體枯瘦,完全象個老頭模樣的人。他四方形的面孔,兩頰陷塌;一對濃眉下嵌一雙深凹的眼睛,目光呆滯滯的。他邁著僵直的步伐,走過眾人,來到院子另一角,癡癡望天,然後便獨個跑步。他天天如此,沉默不語地跑。今日天氣這樣奇熱,他依然如故。不一會兒,「老頭」便跑得滿頭大汗了。

  眾難友對「老頭」的奇特習慣,早已看慣了。只有兩個囚徒,時不時用目光對他顧盼。一個是年齡二十余歲的小個兒青年,戴著一副深度近視眼鏡;一個是四十來歲的中年人,絡腮胡,象個工人。那小個兒,瞧著「老頭」亂跑,臉色有點發急。可能是出於對難友的同情心,想阻止「老頭」傻跑吧?那位中年人面容深沉些,每望「老頭」一回,便輕搖一下頭,大約是因特務在旁嚴密監視,無法同他招呼吧?

  「老頭」繼續跑下去。小個兒更急了。他同中年人交換了一下眼神,趁特務低頭點火吸煙的當兒,猛用腳向「老頭」那邊踢去一粒石子。石子正好彈在「老頭」腿上。「老頭」嚇得一愣怔,猛地抬頭,同小個兒的目光接上了,但他裝出並未會意的樣子,隨即又低下頭去,一圈一圈地跑著……

  午飯後放風時,烈日當空,陽光直射,熱浪灼人,誰也不敢到驕陽下去走動了,都在屋簷下歇息。可那「老頭」又傻乎平地在毒日下面跑起來。這次跑得有點特別,他不在院壩當中跑,發瘋似地在房廊前面來回竄。一次差點撞著站在眾人前頭的小個兒,小個兒正要和他招呼。可就在這時,咯噔咯噔的腳步聲愈來愈近,監獄看守長楊則興,金剛怒目地走近了,小個兒只好將話吞了下去。

  晚飯後放風,大約有半小時。然而天空佈滿黃漠漠的雲,陽光透不出,象口黃色的大鍋反扣著大地。一絲風也沒有,悶得人吐不出氣來。蹲了半天班房的難友們,不得不耐著奇熱,來到院中活動活動。「老頭」又跑步了。特務楊則興冷漠地瞧著他。早間、午間的跑步,真把「老頭」累垮了,現在他跑得很吃力,一開始就躬著腰,勾著頭,拳著手,拖著沉重的雙腿。幾圈過後,身子搖搖晃晃,步履踉蹌,圈子兜不圓,一會團團轉,一會成了橫「8」字。他氣喘吁吁,背上的衣衫被汗水滲透了,額頭上的汗珠一滴一摘掉在地上,顛顛躓躓,腦袋搖晃著。嘴唇乾得起白皮。難友們看了好心疼!真想大聲喊:「別跑了!別跑了!……」可特務楊則興這尊瘟神,兇惡地站在這兒,誰也不敢喊出聲來。小個兒的臉色急遽地變化著。他狠狠地盯了一下那特務,急切地瞅了一眼跑步人,象下了狠心似的,用勁把手一甩,急跨兩步,想去扶那跑步的難友。他身後的中年人,將他的衣襟輕輕地扯了一下。小個兒把牙一咬,終於忍住了。

  跑步的「老頭」猛地收住了步子。他癡癡的眼神向這邊投了過來,呆呆地望著眾難友,望著小個兒,望著中年人,他身子偏偏歪歪,跌跌撞撞地向這邊過來了。

  「跑呀!跑呀!」特務楊則興猛揚皮鞭,怪聲嗥叫。「劈——」地一聲,一鞭子向「老頭」抽了過去。一種異樣的眼神倏地在「老頭」眼中閃現,亮如火花,疾如電閃。那是一種最深沉的憤怒,最暴烈的仇恨。雖只閃了一閃,竟使氣勢洶洶的特務楊則興心驚膽寒,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幾步。他以為這囚徒要撲過來撕扯他了。「老頭」並未撲過來,他只死命地咬了咬牙,又起步猛跑起來。他象得了什麼神力,一下變得身不搖,氣不喘,步子格外有力量,如同旋風,越跑越快。監獄的樓房,圍牆,電網,大門,小門,衛兵,看守,難友們,在他眼前忽悠忽悠地轉了起來。他越跑越快,直沖特務楊則興而來,其勢如巨石壓向一個侏儒。那特務嚇得身子一閃,打了兩個偏偏,瘋狂罵道:「瞎眼的老貨!」「老頭」一頭撞空,「咚」地一聲,倒在地上了……那小個兒再也不能忍了,飛身向前,緊緊將「老頭」摟住,將他的頭摟在胸前。只見難友雙目緊閉,口角翻著白沫,臉上肌肉不停地抽搐,臉上虛汗涔涔,頭髮象水淋一般。小個兒滿臉悲愴,輕輕地搖著他:「醒醒!醒醒……」他忽覺扶在難友背後的手,被輕輕地捏了一下,心頭劇烈一震,轉憂為喜,迅速傾下頭去,切著「老頭」耳根,微微地蠕動了幾下嘴唇。隨即大聲喊叫。「抬人呀!快來抬人!……」

  中年人和眾難友圍攏上來,七手八腳把「老頭」抬到陰涼處。特務楊則興趕來驅散了眾人。「老頭」孤零零地躺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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