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火鳳凰 | 上頁 下頁 |
五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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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劉淮 是什麼吸引我與秦德君合作撰寫她的這本回憶錄《火鳳凰——秦德君和她的一個世紀》的呢?那是在1996年年末從友人那裡看到她的一份手稿以後。我驚歎她那大起大落的人生,纏綿曲折的生死戀情,更讚美她那九死不悔的追求真理和光明的耿耿丹心,和在敵人屠刀下怒目昂首的錚錚鐵骨。友人問我,是否願意將這份手稿補充修訂,整理成冊,使這位在我國近百年的革命風雲中顛簸沉浮的女性展現在讀者面前,從而提供一些珍貴的歷史資料和人生的教益。我欣然同意了。 記得我第一次走訪秦德君的時候,是在她的家中。這位年逾九十的老人家,端坐在椅子上,腰板挺直,穿戴整潔雅致,精精神神的。眉眼間依稀可見當年的秀麗。我就手稿中一些不太清楚的問題向她詢問,她一一回答,不回避,也不猶豫,顯得十分真誠和坦率。當然,有的問題由於年代久遠,記不清,費些思索。 隨著訪問的日漸深入,我對她的理解、同情和尊敬也日益加深。我發現,我觸摸到了一個備愛創傷而又倔強的女人的靈魂。我問:「既然穆濟波趁你不備對你非禮,你非常鄙視他,憎惡他,為什麼後來又與他同居呢?」她回答:「不幸的是,我遭強暴以後,懷了孕,從四川來到北京,肚子一天天大起來。李大釗同志和陳愚生同志雖然十分關心我同情我,但是他們自己的生活也很清貧,哪能照顧了我一個,又照顧小的呢?再說,當時社會上封建思想很濃厚,一個單身母親帶著一個來歷不明的孩子,會備受歧視,日子很不好過。而穆濟波這時從四川趕到北京來找我,表示願意與我共同生活,養家糊口,我萬般無奈,只得勉強與他同居,過著毫無幸福可言的日子,又時時想從他身邊逃離,唉,真是苦不堪言呐。」這真是一個女人在舊時代的悲劇啊! 「那麼,在西安,你已經是個共產黨員了,意氣風發,從事婦女工作,後來又是國民革命軍第二集團軍隨軍北伐的女子宣傳隊隊長。這時,你五四運動時期的戰友劉伯堅,也來到軍中做領導工作。你們倆情投意合,難捨難分,他向你求婚,你為什麼不答應?你已不是當年的小姑娘了,難道還怕穆濟波嗎?」「不,我不怕他了。在西安,我同穆濟波已經分居兩處。我很想同劉伯堅結成終生伴侶,但是我不能,我怕影響他在軍中的威信。」 「能不能說具體些?」 「當時,劉伯堅身為第二集團軍總政治部副部長,是組織派他去改造舊軍隊,擴大黨的影響的。他在馮玉祥軍中享有崇高的威信。我擔心與他結婚必將鬧得滿城風雨,對他的工作不利,從而對黨的事業不利。」 「情況果真那麼嚴重嗎?」 「是的。我要與他結婚,必先同穆濟波分手,穆必然不幹,吵吵鬧鬧,甚至對簿公堂,事情宣染開來,在當時封建思想濃重的舊中國,一般人把它當成桃色新聞,這自然對劉伯堅很不利。我只得忍痛顧全大局了。」 「難道你就不後悔嗎?到手的幸福飛走了。」 「我後悔,我不止一次地後悔。唉,如果我早知道,不久大革命就失敗了,馮玉祥把軍隊裡的共產黨員清除出去,我又有什麼必要顧忌影響呢?我為什麼不把幸福牢牢抓住呢?」秦德君老人凝視著窗外喃喃自語,一遍又一遍地重複,仿佛忘記了我的存在。 「在劉伯堅與你的朋友王叔振結婚以後,你和劉伯堅的關係有什麼變化嗎?」 「他對妻子很忠實,我們不再有兒女私情,但仍然是好朋友。進軍洛陽時,我從馬上摔傷,他很著急,向馮玉祥建議將我留在地方,因為那時候,他已知道我肚裡懷有他的孩子,害怕母子遇不測,可是被我拒絕了,我要隨著軍隊繼續北伐。至於他心裡對我怎麼樣,我就不得而知了,只是——」老人沉吟起來,神情黯然。停頓片刻,她舉目問我:「你知道這首詩嗎?」她低低吟詠:「大廈獄中將兩日,移來緩署候審時——「「這不是劉伯堅犧牲前寫的《移獄》嗎?」「是的。你還記得最後那兩句嗎?」我搖搖頭,這可是一首長詩啊!?秦德君老人卻熟練地背誦起來:「南國春事不須問,萬里芳信無由傳。」哦哦,正是這兩句! 「我認為,這就是說,他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仍在想念我和我們的女兒秋燕。」老人說得如此肯定,我不便再說什麼,也許她比別人更瞭解烈士的心意。 這時,我又換了一個話題,一個敏感的話題。我小心翼翼地提出,能否談談有關茅盾的情況。秦德君老人微微一笑:「事情都過去近七十年了,談談可以。我知道社會上傳聞很多,議論也很多。作為文化巨匠,他的貢獻很大,但是他也是人,有七情六欲,有優點,也有缺點。我只談事實,我親身經歷耳聞目睹的事實,其餘由他人去做分析判斷吧。」 「茅盾在日本東京同你相愛,你知道他有妻室兒女嗎?」 「知道,但是他告訴我,他的婚姻是母親一手包辦的,他不滿意。再加上我們倆在日本舉目無親,前途渺茫,同是天涯淪落人,互相慰藉,逐漸產生了愛情。」 「你同茅盾共同生活的時候,你感到幸福嗎?」「很幸福。他脾氣好,對我體貼溫柔,我對他生活上百般照顧,還提供他寫作資料,幫他抄稿。我們花前月下,海誓山盟……」老人的眼裡閃爍著點點星光。 「我冒昧問一句,假如時光倒轉,你還願意和茅盾重過那樣的日子嗎?」老人眼神立刻暗淡了,斷然答道:「不願意!」 「為什麼?」 「這是一個註定沒有希望的愛情,儘管茅盾對我立下誓言,我們回到上海,在他母親的干預下,我們還是分手了。分手以後,我大病一場,感到自己在政治上和生活上都沒有出路,只得回老家去了。我受到的傷害是難以形容的。」老人的神情使我不忍心就這個話題再談下去了,於是我又換了一個話題。 「秦老,你抱病回到四川。作為一個革命的女性,你怎麼會到四川軍閥劉湘帳下當參議官呢?更令人費解的是,怎麼會同他手下的大將王心衛結婚呢?」 「我回到老家心力交瘁,萬念俱灰。本想在母親的照料下先養養病,但嫂嫂不容,且當地又有人說,我是從莫斯科回來的,揚言要抓我,我便從家鄉跑到重慶,依靠親友過活。劉湘慕名招我去當參議官,我總算有個立足之地了。後來王心衛向我求婚,我並不愛他,但是作為一個女人,漂泊半生,我想有個家,屬我自己的家,而不是寄人籬下。」 「秦老,你不是還提了一個條件嗎?」 「是的。我知道王心衛當時任劉湘的『討赤司令』,凡是進入四川境內的紅軍,由他帶兵『清剿』。我雖然一時軟弱糊塗,迷失了政治方向,誤人歧途,但內心深處,對黨的感情還是很深很深,而我惟一能做的事,便是利用這個機會,阻止王心衛打紅軍。這是我提出答應結婚的先決條件,他答應了。」 「1934年,賀龍將軍率紅軍路過四川時,王心衛派兵圍追堵截了嗎?」 「沒有,確實沒有。」 「你怎麼知道的呢?」 「有文字為憑。」 秦老隨即讓她的女兒秋燕從裡屋拿出一封信遞給我看。原來是中共四川涪陵地委黨史研究室的工作人員白同倫1994年2月24日寫給秦老的信,裡面提到他自己多年研究賀龍元帥在涪陵、黔江率領紅軍征戰的革命經歷。他發現,1934年,賀龍率紅三軍在酉陽一帶活動的時候,不但沒有遭到國民黨地方部隊的襲擊,對方甚至將部隊撤出酉陽縣城,使紅軍得以順利通過。這事在白同倫的心中始終是個謎團,直到他看到《射洪黨史資料》才知道是秦老和她的哥哥秦仲文做工作的結果。於是,他寫信給泰老,想進一步瞭解情況。 原來如此!我看罷信喉頭硬塞,幾乎說不出話來。一個身處逆境的弱女子,她沒有向對方要金銀財寶,在她看來,紅軍的生命比任何東西都珍貴啊!這就不難解釋為什麼抗日戰爭開始,她便逃離了錦衣玉食的王心衛的家,從成都到重慶,在共產黨的領導下,從事統一戰線的工作,以及後來被國民黨特務逮捕,為了保守地下黨組織的秘密,保護同志,寧願粉身碎骨,表現出大無畏的氣概;也就能夠理解1975年她從秦城監獄出來以後,仍然矢志不移,再次要求恢復黨籍,儘管她那時已年屆古稀。她胸中始終有一團理想之火在燃燒,即便在迷失路途的時候,這團火也在指引她撥正方向,重上征途。 這是一位令人同情的女子,更是一位令人尊敬的革命老人,我在同她合作撰寫回憶錄時,感悟人生,頗受教益!在此特向她老人家致以深深的謝意。 1998年12月5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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