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火鳳凰 | 上頁 下頁
四三


  天漸漸昏暗了,東西南北分不清。道路兩旁,樹林成蔭,一閃而過。黑轎車到了叢林深處停下來,我被擁進一座花崗石建築物裡的拐角露天大樹下。由一個女的動手剝下我的衣服後,他們給我一件黑布單褲,褲腿長得拖在地下好幾寸。沒有褲帶,不用雙手提起褲腰就不能開步走。

  我心裡納悶,這兒黑乎乎的是什麼地方?

  忽然一聲吆喝:「走!」我提褲腰,跟在引路的女人背後,在昏暗的路燈之下,左一彎,右一拐,不辨東西,不准抬頭張望,但用眼角瞥見灰濛濛的三層樓房,一排排的,密密麻麻。

  走得我暈頭轉向,腦脹得厲害,又進到一個黑洞洞的雙扇大鐵門裡,樓梯四周圍著粗鐵絲網。一層,二層,上到第三層,向右轉進一甬道,過了一個門,兩個門,不知走過了幾個門,便停留在一間敞開著的小房間門口,那個引路女人,瞪了我一眼,將我一把推進去。

  「這是拘留所,」女人說,又手指門外走來走去的武裝說:「那是解放軍,要聽解放軍的話呀。」

  長方形的小房間裡,靠牆有個七八寸高的木板床,板上一條薄褥子和一條薄被子,沒有枕頭。我困倦極了,隨身躺下去,沒有思想,也沒有夢。等到蘇醒過來,又是大白天了。

  在這間寬兩米有零,長五米左右的囚籠的屋角邊,套一間更小的房間,僅容得一隻水泥坐桶,沒有水箱,沒有蓋子,緊挨著坐桶還有個水泥臉盆。坐桶背後牆壁上有個洞,牆約有兩尺多厚。洞的裡面有個一尺大圓洞口子,外邊是茶杯大小的小口子,蓋上玻璃片,又在玻璃片上加個鐵板圓蓋,一有什麼響動,外面的便衣看守就「咣啷」一聲把鐵蓋打開往裡掃視。

  我拖著發燒的身子站起來,在這所謂「拘留所」的斗室裡走個來回,又坐下來,低聲哼唱:「我好比籠中鳥……」

  我犯了什麼罪啊?萬想不到新中國建立了18年之後竟做了階下女囚!是做夢嗎?

  「牢門」嘩啦啦又打開了,外面傳來一聲:「走!」我就提起褲腰邁出牢門,左一彎,右一拐,進了一間房。房正中擺著審訊人的長條桌,桌前有一個給囚犯坐的圓凳,又叫做股凳。

  審訊臺上五個人,正中間是個年老的,身穿深藍色呢制服,兩旁四個穿黃綠色軍裝的。

  「老實交待,解放戰爭三年在上海搞了哪些投敵活動?」

  「抗戰八年在重慶的反革命罪行!」

  「在日本幹的什麼?1930年8月回到四川的反革命活動!」

  「1927年『四一二』以後跟沈雁冰在牯嶺幹了什麼?說!」

  「北伐戰爭中的反動勾當!」

  「在五四時期的反革命活動!十四五歲就幹反革命,哼!」

  「淳化閣是什麼特務組織?交待!」

  「老實點!」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全國政協黨委紫鮮同志是中央統戰部長童小鵬的夫人。他們追逼我關於紫絆的什麼「材料」,想通過這條線把矛頭指向誰呢?

  三年解放戰爭,在上海為了配合解放軍的進展而策反蔣幫的海陸空三軍的地下工作,是周恩來同志領導的。

  全國人民都知道,抗戰八年裡,也是周恩來同志在蔣管區領導抗日工作。

  他們是企圖從我身上弄「材料」,作炮彈去「轟擊」周總理呀,我怎麼能聽從他們的擺佈?

  另外還有一個怪事,他們為著證實所謂「淳化閣」反革命組織,開了好多次庭,逼著我交代罪行,與哪些成員往來。他們審問一次,我回答一次:《淳化閣》是一部書,是練習毛筆字用的碑帖,是從榮寶齋買來的。這問題只要瞭解一下立即可以解決的。但是他們從1967年審到1971年,還是一再拋出「淳化閣組織」來,真使我哭笑不得。

  關在囚房裡的人,什麼也看不到,只有冰冷的鐵柵欄。這兒日日夜夜,暮暮朝朝,樓上樓下,一片轟隆隆的砸門聲。反鎖著的雙重門走道上,皮鞋聲「咯咯」響個不絕,不堪人耳的粗罵擲過來扔過去,沒有停息的時候。我感到牢房似乎越來越窄,四面牆壁像要一下箍攏來,把我的身子夾成齏粉。

  但是我的思想是因不住的。想我自幼離開家鄉而投身革命浪潮,沒有什麼業績,只是從1919年開始在各個歷史時期充當一名「龍套」。在革命歷程中,那些教育我、培養我認識人生的先烈,時刻索系在我的胸懷。李大釗、鄧中夏、惲代英是我的良師,劉伯堅是我的益友,由於對他們的深切懷念,我抑制不住一股激情,回憶與他們相處的日子。啊,敬愛的老師,你們可知道,我這個當年的「小弟弟」、「強盜婆」,一個在歷史舞臺上的小卒,今日正被無端地拘於鐵窗之中?

  我所在的三層樓房,每層十個號頭,很像一排牲畜欄,聽聲音,裡面關的都是女的。我右手隔壁是個重病號,可能是不堪辱駡,憤怒地在作演講,聽不清楚說些什麼,只能分辨出是湖南口音。在我左邊的一個女的乾脆和那些自稱正確路線的執行者的管理人員對罵。

  囚籠是每人兩個陶瓷碗,一個陶瓷調羹,沒有筷子。第一次,牢飯是遞進來的,以後就是送飯的把小方門打開,由吃飯人自己蹲下去,把碗從小方門口伸出去接。有的送飯人太懶,不肯彎腰,把窩頭往下一丟,我的碗因此被打掉,摔成兩瓣,只好餓一頓,算是活該。和我一層樓的鄰居女青年,吃過飯以後,就把兩個碗往濕水泥地上一砸,吧地一聲也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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