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火鳳凰 | 上頁 下頁
三三


  忽然一陣皮鞋聲,從電梯那兒響過來,又是一陣乒乒乓乓的敲門聲。金蟬馬上改變態度,仿佛是我的保護人一樣。她翻身起來,趿上彩色金花拖鞋,披上咖啡色長睡衣,把床頭電燈熄滅,兩肩搖搖晃晃,邁著腳跟先落地的八字步,過去打開門往外跑,來的是什麼人我不知道,只看見玻璃窗外的路燈,照映著金蟬走出門外。她大概心裡很急,腳後跟用力太猛,把桶木地板蹬得咚咚響,她嘰哩哇啦說了一陣英語,把人送走之後,回頭進來打開電燈,把一雙靈活的眼睛,骨碌碌地盯著我,又用手捧著胸腔,抖抖顫顫,說起上海話來:「把我急煞哉,把我急煞哉,我以為有人知道你躲在我這裡來了,出了什麼亂子呢!我費了交交關關的力量,才弄清楚,原來是一群喝醉酒的外國朋友來串門的呀!你聽,我的心還在砰砰地跳呀!」我仍然紋絲不動。一陣難堪的沉默之後,金蟬突然把臉一沉,指著我說:「你還是不當一回事!哼,你太厲害了!」她憤恨地說:「我金蟬出世以來,還不曾遭遇過敵手,想不到今天居然碰上你這樣一位『女教授』。哼!」

  她脫下外衣,露出原來的淺紅色絲織背心和短褲,鑽進被窩裡。悶沉沉地想了一會兒,又把眼睛一翻,對我威脅說:「萬一你被捕了,你打算怎麼辦呀?」我反問她:「誰要捕我?為什麼要捕我?捕我有什麼用處?」金蟬說:「以防萬一吧,我只是問問你,你有充分的準備嗎?」我說:「不至於吧?假使到了那步田地的話,我手裡沒有一個他們需要的人,口裡也不會有他們所需要的字。我的心裡只有一個你——金蟬小姐。」金蟬哈叭狗似的,在被窩裡打一個滾,翻身過來面對著我,鼓起一雙眼珠,咬牙切齒地「哼」了一聲。

  我沒有反應,只是沉默。她氣呼呼地把電燈關了,假裝睡著。我困倦得雙眼睜不開,可是怎麼也睡不著,心裡比伍子胥過昭關還焦慮。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很想一去不再回到這個魔窟裡來,但為掩護郭春濤,我又必須忍耐著和金蟬周旋到底。

  金蟬似乎意識到,若是把我留在身邊,既不能爭取我倒戈,長此下去,她的情況讓我摸得更透,反而成為她的心腹之患,但她又不甘心就這樣白白地把我放走。果然,她很快又想出一個鬼花招。第二天清早起來,她喜笑顏開地陪我吃早點,殷勤地對我說:「我們還有一所房子,比這裡的條件更好,獨當一面更方便,你願意去嗎?」她不轉眼地盯著我的臉,我毫不猶豫地點頭說:「可以。」金蟬很興奮地叫來她的一個保姆說:「三姨,把胡先生的行李取出來!」

  金蟬送我出門時,把早就準備好的一件大衣從壁櫥裡取出來,親切地給我穿上,這是一件很惹眼的海軍式大衣,淺草綠的英國薄呢製成,前後左右都有金光燦燦的黃銅扣子,穿上它老遠就會惹人注目。我笑著向她道了謝,心裡卻明白,大衣是易於識別的盯梢的標記,但我還是穿上這件大衣,提著手提皮箱走在前面,金蟬抱一對朱紅色的枕頭,保姆拿著我的被卷,都上了汽車。在汽車行進中,金蟬啞起嗓子陰陽怪氣地說:「我是妹妹送姐姐出嫁囉。」

  汽車開到華龍路永業大樓前停下來。金蟬引我上電梯到3樓25室。進門是過道,右手是保姆房,朝前走兩步的左手邊是大客廳,再往裡,進一間書房,向右再進去是臥房,又套衛生間。通過衛生間去廚房,從廚房經過道又可到保姆房。全都是精緻的紅木家具,全部是電氣化。

  夜來我躺在沙發上,透過色彩鮮豔的窗紗,遙望長空,天空掛著半輪彎月。千回萬轉的思緒,使我無論怎樣疲倦也睡不著。壁上的電鐘已指到12點,胖保姆已鼾聲如雷。我把前前後後的門插都插得緊緊的,然後搜尋每個房裡的桌子抽屜,壁櫥裡的格子,連電冰箱也打開來找尋過。從電話簿裡翻出一張新到任的上海偽警察局長、殺人劊子手毛森寫給已故軍統頭子戴笠的親信鄧保光的字條,又從日用流水帳簿的最後一頁看見用鉛筆畫出的連環地圖,上面標的是些國民黨特務機關。

  金蟬派給我的保姆監視著我,把我的一舉一動打電話報告金蟬。我為對付她的監視,無論怎樣也不讓一個自己的同志到這龐窟裡來。

  過了幾天,金蟬歡天喜地的給我送來三支手槍和幾百發子彈。她邊清點邊交待說:「這兩支『白朗寧』,大的一支是送給郭春濤防身的,這小巧玲瓏的一支,適合於太太們使用,可以放在西裝褲的荷包裡,萬一碰上危險關頭,可以自己用,還有這支小駁殼槍,是預備給你們這樣一對國家棟樑夫妻的弁兵使用的。這些子彈,大大小小三支手槍都是齊備的。這都是些美制新武器。這年頭,有這樣防身準備的必要。」她一邊說一邊注意觀察我的反應。我表示很喜歡,把三支手槍都接受下來。我心裡捉摸,她這套把戲和海軍大衣一樣,不過是想以手槍引誘我放在荷包裡作標記。可憐的金蟬,未免把我當成傻子了吧!她歡歡喜喜地離開了我。我送她出門,回頭就把那三支手槍連子彈一齊裝進布包裡,從永業大樓後門繞彎路送到陳賢慧家裡。陳賢慧立刻將那布包塞進樓梯底下煤球堆的破牆洞裡,上面再添蓋些煤球。金蟬的保姆連影兒也不知道。

  郭春濤記掛著我的安全,叫張鳳君到永業大樓來了一趟。不料張鳳君來時,正巧我出去了,她卻在電梯上被盯梢了,張鳳君嚇得不敢回家,直往前《大公報》主筆張季鸞的未亡人家裡跑。胖太太張夫人立即跑出門把那個跟蹤的尾巴臭駡一頓。張鳳君才又從後門出來溜回自己的家。我從那天起也就沒有再回到永業大樓。

  黨的地下組織幫我找到了一個理想的安全地點,這就是建國西路355弄息村弄堂底外新建的花園洋樓。息村是個只有八所洋樓的死弄堂。這八戶人家的身份,不致引起敵特的懷疑。馳名上海的「地產大王」馬少荃就住在這裡。因為他曾經遭過綁票,便獨出心裁在死弄堂底處新建一所三層花園洋樓,並在後首邊加一道白鐵雙扇大門,看起來好像是死弄底的圍牆。其實在那所洋樓的裡裡外外,還安有很多「機關」,萬一外邊有什麼響動,這裡的人就可以迅速地通過四通八達的秘密通道跑得無影無蹤。因為洋樓外邊花園的南面栽著一排蔥籠茂密的鐵蔥樹,村外還圍著一圈竹籬笆,在靠牆角邊特製一個平時上著鎖的秘密小竹籬門,在那小竹籬門裡面的鐵蔥樹面前,又堆著一座假石山。因為這所洋樓是很隱蔽的,無需登記註冊和編門牌號碼。

  蔣家王朝風雨飄搖,地產大王也有靠攏新政權的要求。由「蜀腴」川菜館主人徐鶴軒協助,經胡蘭畦出面聯繫,我接觸了馬少荃。黨的地下組織認為這個秘密地址具備了地下工作的有利條件,就指定我單獨住在那裡。鄰居們自然不會想到地產大王家裡會有秘密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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