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火鳳凰 | 上頁 下頁 |
三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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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天色不早了,青年們陪送我回到湖濱旅館,大家忙著歸隊。只有秦士憲留下來陪我長夜敘談。這時空軍已接到緊急命令調往南京。我問秦士憲:「你那些同學說的是真話嗎?」他點頭回答:「是真的。」我又問:「你去轟炸過解放區嗎?」他慢吞吞回答:「一次也沒有過。」我再追問:「萬一要你去,你怎麼辦?」他很堅定地回答:「那我就在空中倒戈,撈本錢。不管是什麼樣的人指揮,大不了同歸於盡!」 我讚賞地又鼓勵了他一番,於是留下鄭蘇蘇的地址,叫秦士憲以後來信要她收轉。我們就此分手,我和蘇蘇搭夜車返回上海。我將此行所聞情況向地下黨組織作了彙報,吳克堅又發電請示,另派人前去作策反活動,並叫我斷絕與空軍的聯繫,免得接線者多,易出事故。 隔了不久,鄭蘇蘇忽然匆忙跑來找到我說:「秦士憲死了!他的空軍同學派人到上海找了三天,才找到我的家裡。 晴天霹靂,把我驚得發呆。鄭蘇蘇表示願意陪伴我去南京一趟,她說:「秦士憲的身體那麼健壯,為什麼忽然就死了呢?我們非去瞭解個究竟不可!」 我們又假扮母女去奔喪,搭快車到南京,直奔空軍基地。傳達室把我們引到秦士憲生前的宿舍裡,幾個青年空軍表現極為悲傷。他們將死者遺物整理得好好的,搬出來給我。我仔細清點簡單的行囊,鄭蘇蘇也很注意察看,證明死者是早有準備的,我和鄭蘇蘇以往寫的信件和小照沒有留下蹤影和片紙隻字。我選擇死者的日記和同學錄,這裡面有歷屆國民黨空軍人員的相片、履歷、職位等,綠緞子封面燙著金色,倒是一份重要的情報資料。我說把這留下作紀念,其餘東西委託他的同學郵寄家鄉,交給他的母親作紀念。 青年空軍們護送我到南京城內,第二天清早,一位江南口音的青年和一位湖北青年自動要破例陪伴我們去空軍基地。在紫金山腳一個破廟裡,橫倒豎放擠滿二十幾副棺材。青年空軍說:「這些棺材裡,都是活生生無災無病,不到25歲的標準青年人,要是為著抵抗侵略,保護國防而犧牲生命,才算是死得重於泰山咧。我們的制度,不准活著的空軍到這裡來,惟恐受感染起消極作用,不能再去替他們排命。國民黨把青年人不當人,強調物質第一,人命第二。他們說,飛機是美國供應的,來之不易,一旦飛機發生故障,不准跳傘,駕駛員非把飛機保護回來不可。躺在這裡的飛行員,大多是被美國的破爛飛機葬送了的,惟有老秦這次死得驚天動地,死得光彩痛快。上級欣賞老秦是『飛行第一』,特給他頂好的美制飛機,要他領隊往前線去轟炸。指揮官姓劉,是個老飛行家,是國民黨的忠實走狗。老秦在死的前三天,特別照了張快相寄給姑母,你收到了嗎?8月17日夜裡,他通宵沒有睡,看書寫日記,不知在想些什麼。18號清早,他收拾得很整齊,服裝筆挺,從從容容,笑眯眯地向我們敬禮,說一聲『再見』。萬不料,我們眼巴巴地望著他,飛到很高的上空,已經超過應有的飛行高度了,可是他還在繼續上升。我們都認為他鼓起很大的勁,看他高到哪裡去!不料他忽然猛烈地俯衝下來,正對著劉指揮官的飛機迎頭撞上去,轟隆隆,嘩啦啦,驚天動地,就這樣把姓劉的連人帶飛機都撞得粉碎,姓劉的屍骨都找不到。老秦也同歸於盡。咳!痛快,威武!」他說到這裡,把嘴唇咬得緊緊的,一雙亮晶晶的眼珠鼓得更大,雙手的拳頭也捏得更緊,充分表現了他對秦士憲這一悲壯之舉的尊敬。他忿恨而又悲憤地繼續說:「活著的空軍人員,不准見死了的空軍人員,但這次老秦的死,我們非把他那殘缺的屍體找到不可。我們都很窮,可是老秦的棺材還是我們同學湊錢買的。姑母,你看質量都比別的那些好。我今天破例陪姑母到這個禁地,我不怕犯規,我不怕處分。老秦的日記,我們商量過,本想把它印出來的,但再三考慮,恐怕不行,這會惹起上頭的注意,對於我們今後的行動,就更困難了,哼!」他說到這裡,雙手又捏得很緊,牙根也咬得很緊,不轉眼地注視著我。 秦士憲的日記有幾萬字,意思大多很含蓄隱晦。節錄他最後的兩節,已足夠說明他在決心「殺身成仁」以前,是經過反復思慮,有充分準備的。 七月三十日到車站迎接姑母,她是我苦珠兒患中的惟一親人。三十一日約林亦明等同學陪姑母遊覽黃龍洞、靈隱寺……黃昏後遊西湖。夜來陪伴姑母暢敘到十二點以後,睡到不知東方太陽紅。姑母這次來杭州是我生命史上的一大轉變。七月已過去,到了八月,將以另一面貌出現。八月十二日南京。 夜長人不寐,孤獨和寂寞襲擊的時候,聽到不祥的狼嚎。今晚,皓月當空,卻不能宣洩我的孤獨和寂寞,我不幸生而為人,被文明的虛偽包裹著。自然與天性全部被抹殺,在一切束縛中輾轉思維:是讓好人給狼吞噬,還是把惡狼打死?打死惡狼是容易的嗎?不打死它,難道就讓它去吃人嗎?到了明晨,要我也去做祖國新生的罪人,我怎麼能?我不能!只有和惡狼作殊死戰,粉身碎骨也情願。蒼天呀!鑒我的碧血丹心。昨天寄給姑母一張最後的小照,代表我向她告別,決心履行我對她的諾言。八月十七夜,日記終。 我和鄭蘇蘇搭快車連夜回上海,心裡都很沉重,滿腔悲痛。當火車鑽過鎮江附近棲霞山腳黑洞的時候,我倆不約而同地感到窒息。鄭蘇蘇打開皮包,取出秦士憲生前送給她的四寸半身小照,很沉默地看了又看,上款寫的「蘇蘇留念」,下款寫「士憲的容顏,一九四八年八月十七日于南京北校場」。這張小照是在秦士憲死的那天才收到的,我倆同時忍不住淚珠兒滾滾奔流。眼前似浮現出秦士憲溫文儒雅的形象:中等身材,不胖也不瘦的健壯身體,英俊的風姿,剛強的性格。我倆不禁同聲歎出一口長氣。鄭蘇蘇睜開眼睛勉強忍著心裡的悲痛,靠近我耳邊安慰我:「秦阿姨,身體要緊,還有更重要的任務需要你,土完這樣做,以後國民黨的空軍就調動不靈了。」 車廂裡人很複雜,我們倆不能夠暢所欲言。我閉著眼點點頭,表示她說得很對。半個月前,在西湖邊上,秦士憲陪我深夜敘談的音容笑貌,抗戰勝利之初,他從印度被調回國,打重慶經過的情景,都歷歷如昨日,活生生地浮現我的眼前。當時人們都稱讚他「中國的標準美男兒」,他今天這般英勇犧牲,真不愧是個中國的標準美男兒。他的這一行為,對於動搖國民黨空軍人員軍心作用不小。我心中默默地對他說:「士憲,好孩子,你這次的壯烈犧牲,給你的同學作出了好榜樣,催促了新中國的誕生,好孩子,你是為民族解放事業獻身的無名英雄!」 回到上海,我立刻把秦士憲遺物裡的歷屆空軍人員相片和履歷冊交給了地下黨組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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