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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在北京,我和茅盾又曾數次相遇。有一次,我去東安市場北門內「稻香村」水果攤前買蘋果,忽然一個很熟悉的浙江口音「我要兩斤蘋果」,擦過我的耳鼓,我不由得往前一看。啊,是他,茅盾!沈雁冰!他現在心寬體胖了,尖削的下巴有些圓鼓了,已不是當年弱不禁風的模樣了。他回頭猛一發現我站在他後面買蘋果,驚慌地一溜煙跑了。我拎著自己的兩斤蘋果走出北門,只見他慌張地鑽進一輛黑色小汽車裡,把大拇指咬在牙齒中間,歪著腦袋癡望著我。我很熟悉他這種沉思的姿勢,心裡想,何苦呢?幹嘛沒有勇氣再回去拿買好的蘋果呢?

  在國宴上,在有些會議的會場上,多次碰面,也就不必提了。

  1951年我在教育部工作時,申請恢復黨籍,寫了跟茅盾同路去日本的經歷。組織上拿到文化部找他核實,他說他不是黨員,不便證明我是黨員,因此他的證明信上,只寫了「秦德君當時的政治思想是進步的」。我想,這是關係我的政治生命的事情,他應該寫我失去組織關係的三年期間積極尋找組織的情況,因為,是否能恢復黨籍,那三年的表現至關重要。我便寫了封信用雙掛號寄給他,結果石沉大海,杳無音信。

  十年浩劫,我被莫名其妙地投入秦城監獄,什麼罪名始終不清楚。一關八年,受盡苦楚,腿也摔斷了,直到1976年才出獄。

  1981年,茅盾去世了。沈雁冰治喪委員會送來兩份請帖:一份是請到北京醫院向沈雁冰遺體告別,一份是請到人民大會堂參加沈雁冰的追悼會。這麼一來,我的心頗不平靜。去向他的遺體告別嗎?向他,向茅盾的遺體告別,我們倆的目光還能相碰嗎?向他,在茅盾的靈前去追悼他,我和他是個什麼關係呢?站在他的靈前算個什麼身份呢?思前想後,還是不去的好,免得觸景傷情,空惆悵。這時我眼前浮起了一幕幕往日的景象:燦如雲霞的櫻花樹下,悄聲細語,柔情似水,床前枕上,海誓山盟,勞燕分飛,「四年為期」

  阿!美麗的櫻花,盛開的櫻花,一霎時便悄悄落下,有如海市蜃樓,瞬間幻滅……

  我和茅盾生前在一起的日子,正是他從悲觀、動搖轉向積極進取、追求光明的人生道路上的關鍵時刻,也是他後來成為文學巨匠的新的起點。我把這些鮮為人知以及一些誤傳的事實真相寫出來,也許這對研究茅盾生平和創作的學者以及關心他的人不無參考價值。那麼我這九十多歲老嫗窗前燈下的精神也就沒白費了。

  〖第四部 迷途覓返〗

  一 女參議官

  1930年秋天,一個黑沉沉的深夜,忠縣江邊一副滑竿上悄悄地卸下一具「女屍」,又迅即被人抬到守候在那裡的一條木船裡。木船立刻解開纜繩向下游的「鬼城」——豐都進發,這「女屍」便是我。

  當年8月,我抱病從上海回到離別12年的家鄉——四川忠縣。母親見我身染沉屙,非常心疼,百般照顧,希望我補養身體,快快恢復健康。但是好景不常,風波又起。因為兩年前,茅盾在日本曾給我母親一封信,說是我和他一道去莫斯科了。這次我回來,當地的青年黨徒們硬說我是莫斯科來搞「赤化」的危險分子,要把我抓起來。怎麼力?我只好裝死,連夜從家鄉逃出。由二哥秦仲文護送,在豐都,棄木船,搭小汽輪到重慶。先是寄居在臨江門的姑母家。姑母的兒子,我的表哥熊福田,思想進步,是重慶有名的「紅色律師」。後來,因疾病纏身,我的堂兄秦仲高便把我接到他們家療養。

  秦仲高是國民革命軍第二十一軍軍長劉湘的機要秘書,有文才,與劉湘的秘書長劉庸彝是同窗好友。劉湘這個四川軍閥,那時政治野心很大。想獨霸四川,進而統治全中國。所以他四處網羅人才,收買人心。他聽說我是抗清英雄秦良玉的後裔,又參加過北伐戰爭中原戰役,在西北軍中是個頭面人物。在劉庸彝的推薦下,便任命我為第十一軍司令部的參議官。從此,在四川軍隊裡出現了我這樣一個惟一的女軍官。1931年的春天,舉行了就職儀式。儀式是在二十一軍的司令部禮堂裡舉行的。那天,二十一軍文武官員齊集,我和秦仲高胸前都掛著軍官出入證,「立正!」一聲口令,夾道而立的兩排衛隊齊舉亮堂堂的五尺長槍,向我們敬禮。到了禮堂前操場邊,我和秦仲高下了轎,禮堂門前已整整齊齊地排列著二十一軍全體文武官員——文官則長袍馬褂博士帽,武官則草綠色毛料軍裝,筆挺挺地。將官的出入證是紅色的,校官的出入證是黃色的,尉官的出入證是藍色的。人數可真不少。秦仲高向我介紹說,那站在第一排正中穿軍裝的高大個子就是劉甫澄(劉湘的號),他的確與眾不同,目光炯炯,氣宇軒昂。劉湘身邊是一個穿著西裝,頭戴高帽的大個子,秦仲高說,他就是海關監督。劉湘身邊還有一個也是惟一的一個外交官,叫季叔平。

  就職儀式之後,照了一個集體像,然後就散了。

  秦仲高帶領我到秘書處、軍法處、副官處、政務處、財務處……這個處,那個處,一一走走。劉湘以重金聘任的顧問林潤蓀的接待室寬大堂皇。林顧問官是代表劉湘接待客人的,誰要想見劉湘必先通過林顧問。他也是「日理萬機」,夠忙的了。劉湘幕府裡的人士,在就職儀式上都認識了我這個女軍官。一時間,秦仲高家裡便門庭若市。來客有的關心我的病情,有的串門聊天。可是我的病一天天沉重,腰痛得像被切斷了似的,站立不久就想躺下去。我知道,病情與我的心情有關。我,一個共產黨員,陰錯陽差,失落了組織關係,像沒娘的孩子一樣,顛沛流離,身心交瘁。為了改變寄人籬下的狀況,求得一個穩定的生活環境,我竟然成了軍閥的參議官,雖然是出於無奈,但也是由於我政治上幼稚,走入歧途。每每想起當年我在革命隊伍裡意氣風發的時日,總是黯然神傷。黨啊!我什麼時候才能回到你的懷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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