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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年關真不好過,解決了吃的,還得安排好住的。眼看與成仿吾和陳老先生聚居的屋子租期已滿,他們返校的返校、回國的回國,因此郭開貞不得不趕在除夕另覓更便宜的住處。大年夜,夫妻倆「松原十裡負兒行,耳畔松聲並海聲」,他們遷移到附近臨海一個只有六、七戶人家的漁村網屋町,在那裡的一家一樓一底的房子裡住下。室內前後均有窗,但無簾子可遮,真是「朔風欲打玻璃碎,吹得爐燃亦可嘉」,雖苦,亦只好以苦為樂了。然而可別小覷這座矮屋,它對日後開貞躍身詩壇起了不可抹煞的作用,毋怪乎後來詩人自己曾深情繾綣地抒發道:「這是我許多思索的搖籃,這是我許多詩歌的產床。我忘不了那淨朗的樓頭,我忘不了那樓頭的眺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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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致郁達夫信,見泰東書局1933年9月版《沫若書信集》。

  〖第三章 鳧進文藝新潮〗

  七

  一九一九年來得不尋常,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硝煙還沒散盡,巴黎和會上又出現了劍拔弩張的局面:帝國主義列強非但否定了我國提出的取消日本「二十一條」的要求,而且決定將過去德國侵奪我國山東的權益轉讓給日本。

  消息傳來,正在進行顯微鏡解剖學實習的郭開貞,再也按捺不住憤懣的心情,他的眼睛雖然對著顯微鏡下的筋肉纖維,看到的卻是日軍鐵蹄蹂躪下被支解得四分五離的「母親」的肢體。難道祖國也會象朝鮮一樣淪亡嗎?他不禁想起當年赴日「途中經過朝鮮的一段經驗,便借朝鮮為舞臺,把排日的感情移到了朝鮮人的心裡」,構思了一幕驚心動魄的悲劇:閔崇華子爵於國家存亡之秋,毅然上書朝廷請求除佞安邦,不成,棄官鄉居金剛山下,寄希望于未來的女婿尹子英。不料續弦李玉姬勾結外寇,妄圖暗殺閔氏父女,偶被尹子英探得底細,出於營救親人的目的,結果犧牲了自己。為了增強藝術感染力,開貞特意將年前寫的舊體詩《怨日行》移植到小說中來,作為主要人物閔崇華的銘志詩。詩中以「杲杲炎陽」隱喻日本帝國主義,主人公「長恨漫漫」,誓尋「後羿弓」、「魯陽戈」把它射落海濤、打下山椒。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第一篇以反帝為主題的小說,就在這樣的情景下誕生了。這時郭開貞的身子儘管還撲在實驗桌上,不過他的心早就飛出了九州帝國大學的校園……低氣壓緊迫在中國的上空,北洋軍閥政府準備在「凡爾賽和約」上簽字的卑劣行徑,激起了全國人民的更大憤慨。五月四日,北京五千余名學生集會遊行,「外爭主權,內懲國賊」的呼聲響徹雲霄。他們火燒趙家樓,痛打章宗祥,並宣佈全市總罷課。各地學生紛紛響應和聲援。六月三日,上海、南昌、天津、杭州等地的工人也開始舉行罷工,商人先後舉行罷市,全國在鋪天蓋地而來的怒潮中沸騰了。

  五四運動的浪潮拍打著瀛洲海岸,日本統治者對此反應十分靈敏,在他們的報紙上自然將這作為「天變地異的事情」描述著,居心叵測地誣衊投身運動的愛國學生為「學匪」。然而不管他們怎樣歪曲事實的真相,總蒙騙不了有強烈愛國心的中國留學生。為了與國內的鬥爭相呼應,六月間郭開貞即與夏禹鼎、錢潮、陳君哲、徐誦明、劉先登等同學聚會商談,議決組織一個義務通信社,搜集、翻譯日本報刊所載侵略中國的言論和消息,同時撰述一些反擊日本侵略者的文字,油印之後投寄國內各學校和報館,以進行愛國反日宣傳。因為集會時間是在夏天,與會者都是中國人,中國原稱華夏,而結社地點又是在夏禹鼎家裡,所以開貞便建議給這個團體取名為夏社。

  夏社成立後,大家捐款買了一架油印機和若干紙張、油墨,便宣告正式開張。無奈成員都是學醫的,不善於做文章,只得由開貞一人承包了翻譯和撰述的事。

  暑假期間赤日炎炎,住在蒸籠似的斗室裡本來已經夠難受的了,現在開貞感到分外的氣悶。一刻不能釋去的對祖國命運的憂慮,象一個難以力載的重負,壓得他快要窒息了;一刻不能熄滅的對帝國主義侵略的憤慨,象一蓬燃勢旺盛的大火,燒得他快要爆炸了。他深深感到地火在運行,熔岩在奔突,它們想要尋找一個噴發口,不過暫時還未能找到。眼前夏社的工作倒頗合他的心意。有時他一手抱著和兒,一手揮毫疾書,汗水滴落在和兒天真的小臉蛋上,和兒的口涎又滴落在他的稿紙上;有時又緊張地油印、包紮,連臉頰都沾上了油墨,和兒伸出小手好奇地摸著他。當他將自己心血的結晶——一卷卷宣傳品親手投進郵筒,仿佛覺得是向日本帝國主義發射了一排排炮彈,心中得到了慰藉,一切困頓和倦意全都化為烏有。一個暑假他就這樣發了幾次稿,令人興奮的是,不久《同文同種辨》、《抵制日貨之究竟》等文章,都在上海《黑潮》雜誌上刊登了出來,當時頗負盛名的《時事新報》還採用《抵制日貨之究竟》作為社論,駁斥了日本帝國主義侵略中國的藉口,那文末的七絕:

  少年憂患深蒼海,血浪排胸淚欲流。
  萬事請從隗始耳,神州是我我神州!

  更喊出了億萬同胞的心聲。

  為了工作的方便,夏社訂了一份《時事新報》,這成為郭開貞經常閱讀的一個出版物。該報學藝性副刊《學燈》辦得非常活潑,廣泛刊載介紹各種新思潮的文章,反映了「五四」以來國內文化界的真實動態。特別是宗白華(1897—1986)接替郭虞裳擔任該刊編輯後,增設了「新文藝」專欄,主要刊載新詩,引進文藝新潮,因而開貞最愛讀它,一度與它「相依為命」。九月初,他偶然從這裡第一次讀到中國的白話詩,那是康白情的《送慕韓往巴黎》。詩的語言平白如話,使開貞委實吃了一驚:如果這就是新詩,那麼自己以前寫的一些口語形態的詩也盡可以拿出來發表了。有了這種自信,他便將《鷺鶿》、《抱和兒浴博多灣中》兩首抄寄給《學燈》,首次署名沫若,沒有想到當月十一日詩稿就見報了。第一次看見自己的作品印成鉛字,真有說不出的高興,作詩的興會從此陡然大增。

  詩國的英雄們大都重主觀,強調寫我為主。沫若一跨進詩國大門,就公開承認自己是個偏於主觀的人,他要借詩歌這支蘆笛以抒發自己的胸臆。他讀了惠特曼的《草葉集》,立即與這位美國詩人產生了強烈的共鳴:詩必須「表現自我」,這是天經地義的事。他每讀一遍《我之歌》,就感到與惠特曼又貼近了一步。惠特曼喜愛大海,曾雲:「我和你合為一體,我也是既簡單又多樣。」郭沫若同樣也喜愛大海,每當他撲向大海的懷抱,就覺得自己好象也與大海合為一體了,《浴海》

  一詩中分明這樣寫道:

  無限的太平洋鼓奏著男性的音調!
  萬象森羅,一個圓形舞蹈!
  我在這舞蹈場中戲弄波濤!
  我的血和海浪同潮,……

  惠特曼對郭沫若的巨大魅力,更在於他確立了不受傳統格律束縛的自由詩的地位,表現出把一切的舊套都擺脫乾淨了的詩風,這與我國「五四」時代的狂飆突進的精神正相合拍。《草葉集》雄渾、豪放的調子震撼著沫若的心魄,以致使他開了閘的作詩欲又受了一陣暴風雨般的煽動,幾乎每天都感到詩興的猛襲,「個人的鬱積,民族的鬱積,在這時找出了噴火口,也找出了噴火的方式」,胸中的烈焰和熔岩噴薄而出,化作了斑斕、灼熱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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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沸羹集·序我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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