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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金庸在寫《雪山飛狐》的時候,有這麼一個情節:胡斐和他的仇人狹路相逢,刀來劍往之中,胡斐的刀已舉起來了,金庸卻突然收筆不寫,作出一個「不予置評」的態度。這一刀要不要劈下去呢?仇,要不要報?是不是非報不可?仇人是不是該殺?是不是應該為了自保而殺人?殺了人之後,間題是不是就得到徹底的解決了呢?武林之內,腥風血雨,愛恨糾纏,冤冤相報何時了?胡斐的這一刀,像電影中的定格,使故事永遠都在進行中。不同的人可以續出不同的結局,甚至同一個人都可以構想很多種結局。這沒有答案的一刀,無論在俠性和人性方面,都是那麼令人深思。

  相信古龍和金庸會是英雄所見略同的,他的主人公總是救人多於殺人,甚至有的從不傷人。他對一些傳統的並被人奉行已久的倫理道德觀並不感冒。

  問題是,花無缺跟胡斐的情況有不一樣之處。

  胡斐要殺人,「因為他明確知道那人就是他的仇人;花無缺要殺人,卻是因為他師傅讓他去殺。

  為什麼要殺這個人?這個人該殺嗎?他一概不管。

  因為師傅一定要他去殺:,即使這人已是他的朋友,他還是不能違背師傅的命令。」

  這種「愚忠」真是令人不寒而慄。

  這個形象的「有味道」之處也正在這裡。

  中國是一個封建宗法觀念特別濃厚的國度,「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一直是把國人捏在一起的強韌紐帶。「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孝,子不得不孝」,不知製造出多少悲劇。

  如今西湖邊,還有一個嶽飛墓,裡面有一對秦檜夫婦跪在岳飛面前的塑像。遊人們到此,總會咒駡幾聲奸臣。但罪僅僅在秦檜身上嗎?君王是不是也應該負很大的甚至更大的責任?

  沙場戰將如此,那麼自詡獨立不羈的士大夫們又如何?

  不要說在「一朝看遍長安花」的得意期了,即使在優遊山水之間,「目送歸鴻,手揮五弦」,感受到天人合一的宇宙意識的時候,他們的內心深處也總念念不忘「君居於上,臣順於下」,「君臣不易其位」。既嚮往盛世太平,又牢記倫理綱常,希望「聖君常臨朝」,以便「一片丹心報天子」。只不過等待他們的,往往是幻滅的泡影。

  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傳統中國人婚姻締結的一途徑,為人子是不得逾雷池一步的。即使是在今天,在許多貧困的山村,演了不知多少年的這一幕,依然在一遍又一遍地重演。

  作為以演繹傳統為其中之一要素的武俠小說,當然也不能超越那個時代的人的思想觀念與道德綱常。所以,這一類的倫理劇就不斷地在其中重複著。

  金庸的《神雕俠侶》裡,就因為小龍女是楊過的師傅,他們的相戀,便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對,即便是他們的長輩或朋友都覺得這是一個「失禮」而恥辱的事,明慧如黃蓉,也對此大加鞭撻,多方拆離。

  古龍後期才寫的《陸小鳳》中,有一節是對紫禁城的描寫,充滿了崇拜與肅穆之氣。天子也是一個聖君,金樓玉關下雍容華貴,強敵當前鎮定如恒。

  所以在中期的《絕代雙驕》中,他會寫出花無缺這一個人物,實在也並不奇怪。

  況且他還寫出了一個小魚兒,從中可以看出他的針對性與批判性。

  那一張臉,那一張毫無暇疵的臉,那一張能令天下少女們幻夢成白馬王子的臉,卻在小魚兒悠然的語聲中被戳得再也不能無動於衷。

  擁有一個「無缺」的名字,擁有一張「無暇」的臉,是不是就是一個十全十美的人呢?

  不是的。

  因為他不知道什麼是愛,什麼叫恨?沒有嘗過愛的滋味,恨的滋味,他甚至連煩惱都沒有。老、弱、病、殘、愁悶、貧苦、失望、悲傷、羞侮、惱怒……這些本是全人類都不能避免的痛苦,他卻一樣也沒有。當然也沒有快樂,一個完全沒有痛苦的人,又怎能真正領略到歡樂的滋味。

  而沒有愛過,痛苦過,快樂過,又算什麼十全十美的人?

  十全十美是天堂的尺度。

  凡間沒有這樣的尺度,也不需要這樣的尺度。

  所以,花無缺是一個會活動的木頭人。小魚兒才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

  雖然面對著花無缺,面對著鐵心蘭為救他而赤裸著的少女的胴體,小魚兒曾如受傷的野獸一樣逃亡的時候,他曾問過自己:「我能算是個人麼?」

  他當然是人。從惡人谷出來的孩子,能經常作良心上的懺悔,經常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他還不算人,那誰還能算人?

  他已不知比那些「武林英雄」強了多少,雖然他刁鑽古怪,精靈活潑,不具備那種「剛毅木訥則仁」的品質,卻不乏溫厚善良的胸懷。

  這何嘗不是江湖俠客很重要的一點?

  古龍在江小魚的身上傾注了許多自己的美學原則。

  所以,儘管小魚兒的臉上有橫七豎八的傷痕,但仍然掩蓋不了他的魅力。人們在注視他的時候,總會忽視了他臉上的缺陷,而看到一個美男子的形象。

  所有和他相處過的女孩子,總會對他產生好感:鐵心蘭不惜為他獻出生命,海紅珠對他總有一份揮之不去的初戀情懷,就連聰明高傲,宛若仙子的蘇櫻也甘願為他跑前跑後。

  江湖上不少成名已久的武林人物,都把他引為知己:黑蜘蛛與他稱兄道弟,軒轅三光救援他的時候最積極,神錫道長對他禮遇有加,慕容家的姑娘姑爺們為救他而親手開山鑿石,憐星公主竟然也能為他開口求情。

  他並不英俊威猛,武藝也不甚高強,更不循規蹈矩,但偏偏能逢凶化吉,絕處求生,並隨時散發著他特有的魅力。

  這真是一個奇怪的孩子。也是古龍最寵愛的孩子。

  在他的作品中,少有人像小魚兒這樣從嬰兒期寫起的。

  這是金庸喜歡的格式,卻不是古龍喜歡的。

  江小魚是古龍作品中的異數。他自然是傾注了很大的愛心。

  他把小魚兒寫得人見人愛,並賦予他一種很特別的品格,這在其他的人物身上是少見或僅只輕描淡寫的。

  在小魚兒這裡卻重彩濃墨。那就是對人性的洞澈——從對金錢等身外物的態度去把握。

  還是在惡人谷,小魚兒已表現他這種「異稟」。

  萬春流問他,小箱子裡的寶貝東西辛苦弄來,為何要送人?

  小魚兒笑道:「這些東西拿來玩玩倒蠻好的,但若要保留它,可就傷神了,又怕它丟,又怕它被愉,又怕它被搶,你說多麻煩。……但若將這些東西送人,這些麻煩就全是人家的了。聽說世上有些人專門喜愛聚寶錢財,卻又捨不得花!這些人想必都是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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