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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四)冠心病相襲

  為了拍攝《曹雪芹》,從1988年秋至1992年秋,我來往京滬20餘次。每次我都是含淚走出家門,沒有人送我,也沒有聽到一句溫馨的叮嚀。不懂事的年幼的女兒趴在書桌上做作業,連頭都沒有抬。女兒的父親在鄰住的居室裡,無聲無息,他是位只知業務不知人情的人。

  1992年拍攝結束後,參加了我們北京京劇院組織的體檢,醫生責怪我:「為什麼好幾年沒來檢查?」我說:「忙著拍電視劇《曹雪芹》呢。」醫生說:「現在你已經得了心臟病,左束支完全性的傳導阻滯。」

  唉!

  (五)「這樣執著究竟為什麼?」

  是曹雪芹「十年辛苦不平常」打動了我,是曹雪芹的理想打動了我。

  1987年夏,參加文化局在密雲水庫組織的創作會議。會上對曲劇團徐淦生、趙其昌二位作者寫的曲藝劇本《曹雪芹》展開討論,都認為是好本子,可曲劇團只演了上集,下集不演了,要求將上下集合併為一集,作者不同意。本來兩集就很難概括曹雪芹一生,而且二位作者已將此劇改寫成長篇電視連續劇,但拍電視劇,需要很多錢,正在一籌莫展。有人看我任北京京劇昆曲振興協會副會長兼秘書長後,很快打開了局面,有辦法籌款,於是慫恿我:「你參加罷!」二位作者也邀請我參加。我仔細看了他們的劇本,覺得基礎好,結構好,可改為京劇電視劇。

  我喜歡這個題材,主要是曹雪芹的《紅樓夢》表現了他超前的思想、對人性的尊重和達到頂峰的文學性。

  曹雪芹《紅樓夢》的第一號人物——寶玉、對純真愛情的追求、對受欺淩的眾多女孩子的愛護、對封建專制的家長統治的抵制等,都體現了作者對民主、自由、平等、博愛的朦朧嚮往。這種嚮往,也是我自幼從童話、從巴金和茅盾的作品以及十九世紀俄羅斯文藝作品中得到的;這種嚮往,早已熔入我的血液中,曾成為我參加新民主革命的思想基礎,成為我被打成右派的根源。因此我參與完成《曹雪芹》劇本,可以從祖國優秀文化遺產中更深切揭示封建專制政治和思想道德對善良的人們的戕害;也可以為曹雪芹的理想繼續呐喊,更是借曹雪芹的口抒發我對人生的思索。

  因此在徐淦生和趙其昌二位作家寫的劇本基礎上,我需要作主題的修改,需要加強人情味和人物性格和細節的描寫。原二位作者同意了,我就投入了京劇電視劇《曹雪芹》的創作中,踏上了漫長地創作和攝製的坎坷途徑。

  市委宣傳部很支持我們,為我們在懷柔縣安排了一個安靜的招待所修改劇本。這期間我曾去市委辦事,在市委食堂遇見一位已離市委的比較熟悉的領導人,他問我近日忙什麼?我回答:「寫曹雪芹劇本」,他笑道:「哦!賈寶玉是個大流氓!」我聞之,十分驚訝!但面對高官,我哪敢再像過去那樣冒失地與之辯論,也許他在開玩笑,也只好一笑了之。但卻引起我想到《紅樓夢》當年出世時,被當成淫穢的禁書,更使我覺得很有必要為這本我國空前的好小說再做剖析,為其掃除歷史殘留的陳腐偏見並不斷宣傳它不朽的價值。

  (六)我的視覺

  我反復研讀了《紅樓夢》,我用我「理想」的視覺清晰地看到了和進一步理解了曹雪芹。他描寫的「大觀園」,原來那是他營造的理想社會。「大觀園」一度是寶玉和他的姐妹們的樂園,在那裡寶玉和姐妹們經常詩酒相聚,女孩子的才能也得以充分發揮。丫鬟、小廝在大觀園也能得到平等的待遇。晴雯可以撕寶玉的扇子,其他丫鬟也可以和寶玉平起平坐地過生日,寶玉從來不調戲她們,他保護這些在社會最底層的人,他是曹雪芹理想的代表人物,怎能將他視為流氓呢?

  在七十一回裡,寶玉與尤氏對話:尤氏道:「誰都像你,真是一心無掛礙,只知道和姐妹們玩笑,餓了吃,困了睡,再過幾年,不過還是這樣,一點後事也不慮。」寶玉笑道:「我能夠和姐妹們過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麼後事不後事。」

  寶玉喜歡和女孩子一起玩笑,但不耍流氓,是天真無邪的,不逾界限的。在七十七回裡,他去探望被趕出大觀園生病在家的晴雯時,晴雯的嫂子突然猥褻地將寶玉緊緊地摟到懷中,「寶玉如何見過這個,心中早突突地跳起來了,急得滿面紅漲,又羞又怕,只說:『好姐姐,別鬧。』那媳婦乜斜了眼兒,笑道:『呸!成日家聽見你在女孩兒們身上做工夫,怎麼今日個就發起訕來了?……我進來一會兒在窗下細聽,屋內只有你二人,若是偷雞摸狗的,豈有不談及於此,誰知你兩個竟還是各不相擾。我可不能像她那麼傻!』」說著就又動起手來,寶玉急得死勁爭脫她的糾纏,這表現了寶玉很單純。他去看晴雯,只因為王夫人懷疑俏麗的晴雯勾引他而被轟走。寶玉非常同情睛雯。莫看晴雯有時任性,但她實在是一個好女孩。當寶玉要去舅家拜訪時,賈母特賞給寶玉的一件俄羅斯進口的孔雀毛披風,金翠輝煌、碧彩閃爍。那知不小心,被手爐的火星迸上燒了個洞,裡外無人會補,晴雯勇而試之,連夜帶病捨命為寶玉修補好孔雀裘,這就是第五十二回:《勇晴雯病補孔雀裘》。

  寶玉不僅對晴雯,對金釧的死他更是耿耿於懷,就因為他見金釧在給王夫人捶背時睡著了,將她逗醒,彼此說了幾句玩笑話,王夫人並未真睡著,聞之則打罵金釧並將她轟出府去,金釧委屈賭氣投井而死。王夫人自責自己做過分了,寶玉則「五內摧傷,恨不得此時也身亡命殞,跟了金釧兒去。」在金釧投井百日之忌,寶玉避開家中盛舉的堂會,一清早偷偷地帶著小廝茗煙跑到郊外水仙庵的井邊祭奠金釧。

  第二十回中作者描述寶玉:「——你道是何呆意?他自幼姊妹叢中長大……他便料定,原來天生人為萬物之靈,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鐘于女兒,鬚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書中多處提到寶玉不喜讀八股,厭惡功名。在七十八回中,在考慮用何種風格的文字寫《芙蓉誄》祭晴雯時,寶玉自思道:「萬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戚。況古人多有微詞,非自我今作俑也。奈今人全感於功名二字,尚古之風一洗皆盡,恐不合時宜,與功名有礙之故。我又不希罕那些功名,不為世人觀閱稱讚,何必不遠師楚人之《大言》、《招魂》、《離騷》、《九辯》、《枯樹》、《問難》、《秋水》、《大人先生傳》等法,或雜參單句,或偶成短聯,或用實典,或設譬寓,隨意所之,信筆而去,喜則以文為戲,悲則以言志痛,詞達意盡為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於方寸之間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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