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風雨半支蓮 | 上頁 下頁
三九


  我走進北屋,守誠以微笑迎我,頓時我看到他那放著紅光英俊坦誠的面頰,仿佛房間四壁也隨之生輝。他是那麼完美,而我已是被塗滿污垢的小貓。相形見拙,無限委屈和後悔湧上心頭;我定了定神,開始問他好,和他寒暄。他說,大躍進,人人寫詩,他也寫詩了。他摘下他軍帽,帽子裡塑料層下貼著他向黨表紅心的詩。他說他結婚了,並從上衣口袋裡拿出一張他和她合影的半身照片送我。他的愛人姓羅,很精幹健康,是他的球友,在當地派出所工作。自1949年底,我和查汝強相好後,他過了九年才結婚。我知道他忘不了我,我太對不起他了,自1951年,他幾乎每年都進京,不是參加游泳比賽,就是參加什麼會議。每次都要來看我母親和我,但他從來不和我親近,只是像兄長一樣關心我,並屢次勸我搞好家庭關係,有時碰到我兩個兒子,和他們也玩得很好,小建一最喜歡吊在他的胳膊上打秋千。有次我們搬家了,他通過北師大打聽到繼父黎錦熙的住址,又找到了我。

  守誠問我近日情況如何?我說:「上西屋談吧,免得影響黎伯伯的工作。」母親說:「也好!吃飯時我叫你們。」

  到了西邊小屋,我們靠書桌而坐。我說:「我的情況不好!」守誠問:「怎麼?」哇的一聲我竟然像孩子一樣哭了。守誠收斂了笑容,靜靜地看著我,等待我自己的表白。我說:「我被劃成右派了,也離婚了,現在在農村勞動。」守誠沒有說什麼,沉默!過了一會兒,他說:「請你把剛才我給你的那張照片還我。」我不禁哭得更傷心了。我嗚咽道:「為什麼要拿走,和我劃清界限?」他說:「這照片上還有別人,我沒有權利將它留給你。」我又說:「要是你家人也像我,你也這樣嗎?」他說:「也會這樣,但我可以等待。」是的,他一直在等待著我、盼望著我早日被解除桎梏。他過去給我的他個人的照片,也沒有要走,全部留在我這裡,至今我珍藏著。

  當我改正後,事業上作出成績,他也衷心高興並祝賀。1999年初他去世後,他的夫人小羅告訴了我,我到青島出差時,去看望了他家,見到他的大兒子,我們的友誼長存。他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水晶一樣純潔光亮的人。

  【第十一章 雁落豆各莊】

  豆各莊啊!豆各莊,
  忘不了默認的幹姐妹,
  忘不了送瓜的大哥。
  豆各莊啊!豆各莊,
  驚見了『大躍進』的虛偽,
  驚見了『食堂化』的惡果。

  一、來到了豆各莊

  1958年,6月5日我和梁湘漢奉組織命令,晨7點半抵昌平營口村到達修建《十三陵水庫》工地。下午三點勞動到夜十一點。挖土、鏟土、挑土,第一次參加強勞動,開始挑半挑土,就壓得肩神經連著腦神經一起痛。臨來時,母親給我做了一個外用白布內絮棉花的墊肩,上面還繡著「勞動最光榮」幾個紅字。這可解決大問題了,一個月下來,已經能挑兩座小山似的沙筐,《七一》水庫建成,我返回城裡。

  緊接著1958年7月10日上午,我被獨自派到東郊豆各莊鄉平房村開始長期下放「勞改」的生活。

  豆各莊鄉平房村離京城也就是6、7裡路,但已離開了城市的喧囂。藍天、綠野,一溜瓦房或三、五成群的土房,來往田間的人們不是扛鎬就是扛鍬,都是素色的短衣長褲,有把褲邊卷起來的,有在腰間紮根布帶的,走路不緊不慢的。

  我先到鄉社辦公室報到,拿了公社介紹信來到村裡。村書記接待我,他是一個中年男性農民,他看過介紹信說:「喔!來了!你住在婦女隊長李隊長家。」說著就站起身領我去了李家。

  一個小院,兩間套房。一個身穿略為肥大的蘭色舊幹部服的中年婦女老遠迎出來;「書記!屋裡坐!」。書記說:「不用啦,跟你說點事。」他二人走到院子一邊,輕輕地嘀咕幾句,然後,書記對我說:「你把東西放好,中午隨李隊長食堂吃飯,活茬就聽李隊長的安排。」

  書記走了,我隨李進屋,李讓我把行李放在裡屋小床上,清開了原來上面堆的雜物,裡屋東牆摞了幾層衣箱。李的床在外屋,外屋還有張方桌,一把椅子,兩張凳子。正面牆上有毛主席的彩照,還掛著獎狀,側牆掛著一個男人的黑白照片像框,犄角兒有個舊立櫃,內放茶具、碗碟等,蜂窩煤爐放在屋外面。突然我有了個疑問?為什麼是床不是土炕?後來聽村裡人講,原來這位李隊長是從城裡來的,先前落泊,後來嫁到這個農村,偏偏命又不好,沒幾年丈夫就上閻王那裡去了。40來歲寡居,沒什麼負擔,敢說敢幹,入了中國共產黨。在那時勢造英雄的大躍進中,被鄉領導任命為村婦女隊長。

  中午,李隊長領我去食堂吃了午飯,這個鄉是近郊,比較富裕,午飯是白麵饅頭就白菜燉豆腐,吃飯不要錢,已經實行食堂化了。全村的大人、孩子拿著碗筷排隊領飯。好傢伙,有位大嫂一下子就要了五個大饅頭,一瓷臉盆的菜,她要再添勺菜,食堂舀菜師傅說:「你不是老喊有病下不了地嗎,咋吃這麼多?」大嫂說:「你管得著嗎,不吃白不吃,又不是吃你的。」後面排隊的插嘴道:「老張,快給她吧,省得磨煩。」

  我雖然下地幹活,可還在單位領著工資,卻不用交飯錢,不也成了不吃白不吃嗎?也許這就是大躍進的「實惠」。

  飯後,隨李隊長到地裡剪白薯秧。從中午到下午收工,幾乎沒有人和我說話,倒是有不少疑問的眼光投來。晚飯後,我剛回到李家,李對我說:「公社通知今天晚上在場院開大會,向全體社員介紹你!」我一聽就懵了,什麼意思?有必要嗎?但我沒有問李,瞧她那付冷臉,開口也是碰釘子。

  擦黑兒,集合的鑼聲響了。

  李隊長對躺在床上休息的我說:「走吧!」無可奈何地我拖著沉重的腳步到了場院,只見亂哄哄地擠滿了人群。李帶我上了個土檯子,土臺上一張條椅上已經坐了公社書記、隊長等幹部。公社書記起身叫我和他一起到台前,他邊走邊對我說:「給大家介紹介紹你,對你改造有好處。」我報到時見過公社書記,一個30余歲的中年人,穿著幹部服,談起話來一套一套的。

  台下,人聲喧嘩,驚擾了幾隻烏鴉『呱呱』地叫著飛起。我這只「鴻雁」變成「伏雁」現在又如同一隻折翅的孤雁,落進了汪洋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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