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飛去的詩人-徐志摩傳 | 上頁 下頁
七三


  §3.(二十一)

  十日,志摩穿街走巷,為小曼採購石榴、柿子等時鮮果品,走到景山東大街,劈面碰到闊臉、圓鏡、蓄唇髭的周作人。

  「你好,啟明兄!到哪兒去轉轉?」志摩先打招呼。

  周作人溫和地笑著,「到舊書市場去隨便看看。你買好多水果呀。」

  「我明天就要回上海了,給內子買點吃的。」

  周作人點點頭。「你的《猛虎集》……」

  「啊喲,這些日子我忙昏了頭,竟忘了送你一本!我回來補送吧。還要向老兄求教呢。」

  「不敢不敢。書,其實我已讀了;但你的贈書,我是一定要的。

  你的詩、散文,我都喜歡。」

  「老兄這麼說,我就慚愧了。」

  「真的,志摩,你的文章也好,詩也好,信也好,都使人感到一個『真』字——這就難得。中國士人,思想與學問脫節,人品與作品脫節,而你的所作,字裡行間,都是你真實心跡的表露,自然得很,率真得很,這委實是難得的……」

  「小可從未好好用功,至今學識浮淺,毫無成就;近年又顛沛奔忙,為生活所累,有時也真憂心如焚,不知如何是好!我一直羡慕老兄安居城北,拂拭古硯古簡,寫三兩行字,啜一碗清茶,養生適性,恬然自娛——神仙亦不過如此了!」

  周作人又婉然一笑。「不這樣,又有什麼法子?君子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國事如此,除了今天天氣哈哈哈之外,叫人還能說些什麼?也唯有逃避而已……」

  「我是連逃也無處可逃!」

  「志摩,你何不乾脆來北平定居?上海生活,實在是叫人無從喜歡……」

  「是呀,除了光滑馬路,無一可取。我已有遷家北平的打算了。

  這次回去,一定動說內子來北平生活。」

  「夫人可好?」

  志摩搖搖頭。「這幾年來唯有病緣,成天求醫服藥……」

  「好,去吧,志摩,不耽擱你了。」周作人見志摩心情不佳起來,便握住他的手,「回去代我向夫人問好。」

  「啟明兄,見到令兄魯迅先生,能否代我鄭重地向他致激。他的文章為人一向是我所敬仰的,只是我這個人喜歡插嘴,他與西瀅打筆墨官司,我說了幾句,他就將我罵得狗血噴頭。我很難受,倒不是因為挨了罵,而是怕在他心裡我永遠留下了壞印象。你一定替我道歉;我有錯,今後一定改掉。其實,他和你在我眼中是一樣高大的。」

  志摩說完話提著沉甸甸的網袋就走了。周作人還站在人行道上,瞧著他的身影在心裡對自己說:「不管別人怎麼說怎麼看,志摩不失為一個真誠可愛的人。他是可愛的!」

  福特專機平穩地穿雲破霧,張學良與徐志摩面對面地仰躺在寬大的沙發裡。兩人的手裡都挾著香煙。

  「志摩,你在外國,學的就是文學?」張學良問。

  「不!原先我是學政治經濟學的,後來從美國到英國,進了劍橋才學文學。」

  「喔,我還不知道你是學政治經濟出身的!」張學良笑著說,「要早知道的話,我請你到我身邊來工作了!」

  志摩搖搖手:「這碗飯我是無論如何吃不成的……早先,我對政治也頗感興趣,可後來就越來越厭惡了——恕我直說,我對政客都不喜歡——」

  張學良哈哈大笑。「快人快語!我就喜歡聽你這樣的直話,實話!要是你對我說幾句奉承話,我也許下次不請你坐我的飛機了!」

  「我不會說假話,如果不能說真話,我就寧可閉嘴。」

  「好。我欣賞你的梗直。不過。你能告訴我嗎,你為什麼不喜歡你所謂的政客?」

  「當然能講。我看來看去,好像真正能為老百姓做點好事的政治家幾乎找不到幾個……」

  張學良又哈哈大笑。「一點也不錯。老實告訴你吧,我走這條路,也是逼上梁山,身不由己。再對你說一句老實話,要講到人的自私,政客才是最自私的人。他們關心的不是什麼老百姓,而是自己的利益,自己的權力!」

  「你也是這麼看的?」志摩愕然地問道。

  「為什麼你以為我會跟你不同?」張學良說,「我至少還是一個良心未泯的人嘛。」

  「這樣,我們就能說到一塊去了。」志摩說,「好,就跟你這個良心未泥的政治家談談時局吧。這次召你到首都,會有什麼重大決策?」

  「我看,國府的政策不會有突破性的變化。」

  「那麼,『九·一八』這麼來一下,瀋陽就白白讓日本人占去了?」

  「老實說,就是整個東北都被日本人佔領了,他蔣先生也是不會心痛的!他關心的是保存自己的實力。」

  志摩直挺挺地坐起來盯住對方。「東北難道不是自己的?」

  「你要正確理解在他心目中的『自己』的概念和涵義。」

  「日本人進了東北,對他會有什麼好處?」

  張學良冷笑道:「至少他認為沒有壞處。」

  「這又是為了什麼?」

  「他不願意抵抗的根源在於他害怕對外戰爭會動搖他的統治基石。他怕共產黨比怕日本人遠甚。」

  「他不顧忌民眾的心理和輿論的反感?」

  「在政客眼裡,民眾只是蟻螻而已……」

  「豈有此理!真是豈有此理!」

  「還是不談這個吧,瞧你的氣兒都上來啦!」張學良轉過話題,「今天說的,請莫外傳。蔣先生的耳朵是很長的……」

  「這你放心,漢卿。你對我說了心裡話,我絕不會讓你作難的。」

  「聽說你寫過話劇,也演過京戲?」

  志摩的臉紅了。「提起這個,羞死我了!劇本是寫過一個,只是一次試筆而已。前幾年搞過一陣子劇刊,對話劇的興趣倒是很濃的。唱京戲,那完全是外行……跟著內子看看戲,看出了興趣;後來上海舉行義演,她硬逼著我上臺唱過一回……」

  「前不久聽梅先生講,你答應給他寫個戲本?我倒很想欣賞欣賞現代作家新編的京戲呢。」

  「確有其事。但是,戲一直沒寫出來……恐怕他失望了吧?

  「他在等著呐。」

  「唉,這事,我好對不起他;去年二月,我們籌劃給新月社造房子時,他拿出一筆錢,替我們解燃眉之急;但我答應他的這事,卻一拖再拖……」

  「喔?」張學良頗感興趣,「梅畹華出錢資助過你們辦新月?要是讓記者先生們知道了,可又是一大新聞呢。」

  「他的為人,是非常值得尊敬的。這事,他再三囑咐不要聲張……」

  張學良點點頭。「是的,他的人品,是第一流的。」

  中午,飛機在南京機場降落,張學良和志摩又相約十八日再原機帶他返回北平。

  志摩趕到張歆海家,歆海夫人韓湘眉做了幾個菜留他共進午餐。

  湘眉說:「志摩,我看你這樣奔波,真不是個辦法!你的時間和精力,都白扔在路途中了。你已經三十六歲,青春幾何,時光不再呵!」

  「唉,我又何嘗不知道!」志摩長歎一聲。

  「你這次回家,一定勸小曼到北平去住,這樣,你就不必這樣窮奔了。」

  「是有這個打算的,是有這個打算的。」志摩連連說。「我回來前去看了徽音和叔華,她們不約而同地叫我勸小曼北上。我已下了決心了。」

  「凡是關心你們的朋友們無不這麼認為。」湘眉又說,「當初,你們的結合,多麼轟動,多麼了不起,多麼可歌可泣!但是,沒隔幾年,就出現了這樣的局面,多叫人惋惜呵。這個問題不解決好,真要給人看笑話了!」

  「是的,是的!」志摩低著頭,喃喃地說。

  「這樣下去,是兩個人都垮,都毀。」

  「是的,是的。」

  志摩離開時,歆海、湘眉和楊杏佛等送他上了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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