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飛去的詩人-徐志摩傳 | 上頁 下頁
三八


  §2.(十六)

  志摩要走的消息很快在朋友中傳開。今天你設宴餞行,明天他上門來送別,忙了七、八天,直到九日晚上十一點,將最後一批客人送到圖書館門口握手告別,志摩才舒了一口氣。

  回到房裡,志摩又憂鬱了。他不能排遣他的紛亂愁緒。這次出洋,意義很複雜,他的感觸也很複雜,而且毫無詩意。在這似乎是決定小曼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他的遠走,是逃亡?是避風?是卸擔?原因、理由可以有一千條,但實際的意義卻很明顯:扔下她一個人在重壓下獨自苦思苦撐。朋友們亂哄哄的時候他希望他們統統走光,他們全走掉了他又切盼有人來陪伴他了。他,異常害怕孤獨——圖書館只有一個又聾又啞的老人值夜,整個樓房裡就只他一個有靈性的生物。

  未曾上程時尚且如此,一個人孤零零地上路後又怎堪忍受?

  他百無聊賴地檢點行裝,看看有無東西遺漏。噢,金冬心的梅花冊忘了。——這次他去歐洲,帶了好多本精裝版精印畫冊,準備饋贈外國朋友——在哪兒呢?這裡,壓在東坡集下面了。

  他剛拿到手,轉身看見牆上自己拉長了的孤單的影子。他的淚水要湧上來了。

  「篤,篤!」

  這麼晚了,誰來敲門?大概是適之、嶽霖又踅回來,準備通宵長談?

  不對。這麼輕,這麼斯文。那又是誰呢?

  他放下畫冊,去開門。

  門開了。

  志摩仿佛從夢遊中驚起:「是你!」

  一領黑色大斗篷,欣長曳地,宛若塑像般紋絲不動地直立在門口的幽暗處。是小曼。

  她移步走進房間,站在房間中央,看看凳上地上的行囊。

  志摩將凳上的一隻大皮箱搬到地上。「坐。」

  志摩決定去歐後,接連給她寫過三封長信,沒有回信,不見人來。在離上火車只有十幾個小時,他絕望時,她卻像奇跡般地出現了。

  「你就這麼走了。沒有依戀,沒有牽掛地走了?」

  「曼,」志摩抓住她的手臂,「你真以為我願意走嗎?我不斷給你力量,為你鼓勁,其實我的心是脆弱的,一次次受傷、流血,我受不了,我要逃得遠遠的,去自舔其創。等我痊癒了,復原了,再來找你,去爭取一個意料之外的勝利。你也可以在這段時間裡,仔細想想,是否真有勇氣跨出這決定性的一步。」

  小曼掙脫了他的手,走到桌子旁,將斗篷脫下來,扔在一隻大皮箱上。

  桌上有一瓶沒喝盡的威士忌,她拿過一隻杯子,倒滿了,仰頭。

  一飲而盡,又倒了一杯,正想喝,志摩搶過杯子。「曼!」

  「你讓我喝,讓我喝嘛!我要醉,醉就是死,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存在了。」她啞聲說著,淚珠大顆大顆地滾下面頰。

  志摩一把抱住她。「好,我們一起喝,要醉就同醉,要死也死在一起。生是一體,死也是一體;要哭讓眼淚和在一起,要心跳讓你我的胸膛緊貼在一起……」

  他們沒有喝酒,卻一起哭了。

  兩人在床邊坐下。

  「我給你的信都收到了嗎?」

  小曼點點頭。

  「為什麼不回信?」

  「我寫一張撕一張,字紙簍部塞滿了。讓我說什麼呢?許諾,實現不了;告別,心裡不忍;勸留,徒增煩惱。」她停頓了一下,「我原想就這樣分手吧,不見面也少一層痛苦,臨到達最後一天,我怎麼也坐不住了。我只感到窗外有人喊,門外有人敲,攪得我坐臥不寧,便鬼使神差似地來到了石虎胡同。我在路口等了整整三個鐘點,看到你送適之他們走了,我才進來。」

  「我不走了!不走了!在這兒陪你,永遠陪著你。」志摩捧起小曼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

  「不,我現在來,不是來拖住你,是來為你送行。你在三月四日給我的第二封信上不是有這樣的話麼:『我這回去,是補足我的教育,我一定加陪努力吸收可能的滋養,我可以答應你:不浪費我的光明和金錢,同時我當然也期望你加倍的勤奮,認清方向,做一番認真的工夫試試,我們總要隔了半年,再見時彼此無愧才好。』讓我們就照這個辦吧,摩。」

  「曼,我不知道怎樣感謝你才好。」

  「摩,你安心地去辦你的大事吧。我們不要通信,試一試彼此會不會相忘,如果我忘了你,那麼我也真應該被你忘記了。」

  「信還是要寫的,但不要按照平常的寫法,我要你當作日記寫,不僅記你的起居行止等等,還要記你的情感思想,留著等我回來後一總看。我也同樣這麼做,到時候著看我們身在兩地是否有共同的感應。我已經答應做《現代評論》的特約通訊員,關於我的行蹤,你可以隨時知道的。」

  「約定了。」

  「約定了。」

  小曼站起身來走到桌邊,在兩個杯子裡斟滿酒。

  「祝你順風。乾杯!」她又倒了兩杯。「祝你成功。乾杯!」

  「小曼!」

  「不要攔我,我能喝。為君拼卻醉顏紅。」

  酒,加上愛情,加上離別,像一團火燃燒著她的心,又像一朵雲浮托著她的身子,更像一陣風吹飛了她的靈魂。她感到有點頭暈,手扶著頭,搖晃了一下,倚在牆角。

  「怎麼啦?要不要到床上去躺一會?」

  她擺擺手。志摩走到她身前,雙手張開撐在兩面牆上,靜靜地望著她。

  「你多美呀,我醉後的小龍,你慘白的顏色與靜定的眉目,使我想起你最後解脫時的形象,使我覺著一種接近讚美崇拜的激震,使

  我覺著一種美滿的和諧。龍,我的至愛,將來你永脫塵俗的俄頃,不能沒有我在你的身邊,你最後的呼吸一定得明白報告這世間你的心是誰的,你的愛是誰的,你的靈魂是誰的!龍呀,你應當知道我是怎樣的愛你。你佔有我的愛,我的靈,我的肉,我的整個兒,永遠在我的身旁旋轉著……」

  他垂下雙手。她卻抬起了雙手。

  甜的吻,苦的吻,長的吻,短的吻,結合的吻,離別的吻,現實的吻,夢幻的吻……

  「當!」

  「呀,摩,一點了!我該回家了。」小曼從志摩的懷抱中掙扎出來。

  「這麼晚你……」

  「我就說看完夜戲,碰到一個過去玩票的朋友,談談說說,忘了時間。」她一邊披上斗篷一邊說著。

  她走到門口。

  「曼!」

  她又投進他的懷抱。

  到門口只有幾步路,卻那麼的難走,屢進屢退。

  黑色的斗篷終於消失在更黑的夜色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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