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飛去的詩人-徐志摩傳 | 上頁 下頁
三四


  §2.(十二)

  幾天後,志摩收到一封寫在十竹齋詩箋上的短信,是王賡寫來的,邀請去他家作客。志摩喜出望外,拉了胡適和海粟就去了。

  王賡在家裡也穿著軍服。他身材魁梧,蓄著唇髭,臉上的笑容顯得刻板而勉強,戴著一副深度近視眼鏡,英武中略顯儒雅,儒雅裡又有點木訥。他彬彬有禮,但缺乏熱情,招待客人像是執行著一項上級交下的公務。志摩一邊跟他寒暄,一邊打量著他,心裡不禁感慨系之:小曼跟這樣一個人生活是不會有幸福可言的。小曼卻像一陣春風吹來吹去,又是張羅茶水,又是遞煙送糖,忙得不亦樂乎。

  有海粟在,自然就談到了畫。小曼硬要大家去畫室看她的近作。王賡向志摩和海粟欠了欠身。「你們談談吧。我,不懂藝術。請原諒,失陪了。」說罷,雙腳一個原地向後轉,跨著步兵操典式的步子,離去了。

  小曼快活地領著客人到了樓上。

  牆上掛滿了畫稿。木架上還有幾幅沒有完成的油畫。海粟一個掃描,就盡收眼底;適之,背剪雙手瀏覽一番;志摩則是一幅一幅仔細地觀賞著。

  小曼的畫靈秀出脫,但沒有一幅是完成了的,看得出是隨興揮灑,興盡即止。

  「劉先生,您看,我最近可有進步?」她側著頭問道。

  「我看……技法日趨熟練,構圖章法還嫌簡拙。這,也許是因為你遊歷山川還太少,胸中缺少丘壑……」

  小曼的眉心一收一放。

  「來,當場畫一幅,讓我看看你的運筆。」海粟指指畫桌。

  小曼看了志摩一眼,沉吟了一下。

  「好吧。」

  她鋪開一張對裁的宣紙,蘸墨運筆,畫了一幅淡彩山水;柔白的手指下流出了道道墨痕,點撥揮灑,好山秀水,相映成圖。最後,她又在白沙清清邊的空白處添上幾道波紋,逶迤悠長,仿佛是她心緒的委婉表露。

  她擱下筆,眨著眼睛看著海粟。

  海粟雙臂抱胸,緊鎖著眉頭,半晌不語。最後,他嚴肅地一字一句地說:「你的才氣,可以在畫中看到。有韻味,有感受,有氣質;只是筆下缺乏力度和準確感,這說明你練筆還不夠勤奮刻苦。畫畫可不像聽戲玩票,只有長期的苦練才有成功的希望。」

  小曼頻頻點頭。站在一邊的志摩卻按捺不住心頭的喜悅,緊緊地握住海粟的手。「海粟,你真有眼力!」

  志摩那種異乎尋常的激動使海粟驚訝地住了口。站在對面的胡適,含蓄地微微一笑。

  從王家出來,志摩興致勃勃地一定要請適之和海粟吃烤鴨,三人上了全聚德。

  晚上,十點多了,海粟正躺在沙發上看一本剛從法國寄來的新版《羅丹傳》,驀然,樓梯上響起了救火隊員似的腳步聲。海粟吃了一驚,抬起頭。

  志摩像一頭野鹿似地沖了進來。

  「這麼晚了,你……」

  「我……怎麼也睡不著,在街上亂走,看見你這兒亮著燈,就上

  來了。」志摩喘著粗氣,雙眼閃動著一種奇光異采。

  「有事麼?看你這副樣子……」海粟不安地問道。

  「沒,沒什麼。有好茶葉沒有?泡一大壺。」

  海粟徹茶,志摩隨手撿起他丟下的書,翻了幾翻,又放下了。

  「你坐下,坐下。你需要安靜。你好像有點不大對頭……」

  「有什麼不對頭?」志摩坐了下來。一杯茶喝過,他安靜下來了。

  他們抽煙,喝茶,談羅丹。突然,志摩起身說要走。

  海粟總感到志摩心裡有事。「你怎麼突然要走?你有什麼心事吧?」

  「別瞎猜。我在想一首詩。」

  「一定是首好詩!」

  「是一首又痛苦又快樂的詩。」說完,志摩就下樓走進了沉沉的夜色,藍布長衫的影子一晃一晃。

  從此,志摩成了王家的常客。他與小曼夫婦同游長城,逛天橋,到來今雨軒喝茶,去吉祥戲院聽戲。王賡公事繁忙,有時不能同往,就讓志摩陪著小曼遊玩。長城的蒼茫塵沙,故宮的重門深院,北海的巍巍白塔,圓明園的頹柱傾把,臥佛寺的莊嚴妙相,盧溝橋的玲瓏石獅,天橋的相聲雜耍……皆成了志摩和小曼情誼相長的見證、生命交流的媒介。他們相互發現和造就著對方的心靈,為看到那裡竟是個從未見過的美麗境界而驚喜交加。

  跳舞、打牌是小曼兩大嗜好。最近身子有點弱,跳舞少了,打牌就多了起來。志摩原本不會打牌,專門學起來陪小曼玩。

  志摩坐在小曼的上家。抄牌時,兩人的手指不免接觸,好像寒冰又像澆紅的炭,從生理到心理都是一陣震顫;志摩如此,小曼也這樣。避免著又冀求著,一次,一次,再一次……

  「這樣不行!」李太太叫了起來,「徐先生老是給小曼吃牌。換個位子,你們兩人對面坐。」

  小曼低著眼睛看著牌面。志摩卻不禁抬頭望著她。她那矜持的神情裡,含著幾分嫵媚,幾分嬌羞,幾分柔情。一顰一惱一笑一嗔,為了牌的勝負,他卻一概當作是做給他看的含情脈脈。

  他忘了吃、碰,忘了摸牌;一會兒做「大相公」一會兒做「小相公」,每次,他都輸錢,可是他卻當作莫大的幸福。

  小曼怕別人看出端倪,不許志摩陪她打牌。他說什麼也不聽從,小曼沒辦法,只好自己也不打了。

  兩人就常去聽戲。小曼喜歡程硯秋,志摩慢慢地也陶醉在那悱惻纏綿、低回幽雅的唱腔裡了。

  竇娥,薛湘靈,蔡文姬,雪白柔長的水袖港臺拂舞,宛若悲劇女主人公的扯不斷訴不盡的愁腸……聲斷腔不斷,腔斷意不絕,若斷若續,從破碎心靈裡擠出來的呻吟,哀泣……

  場子裡幽暗的燈光,躁熱的氣息,兩個人的頭不覺地靠攏。帶有香水和汗珠混合氣味的鬢髮,廝磨著他的面龐,蓬鬆松的絲縷裹住了他的靈魂,離開了肉體,離開了戲院,離開了塵世,向迢遠的青天飛去……

  散戲了。坐在馬車裡,兩個身子兩顆心靈都在等待。黑洞洞的車廂,一切都消失了,一切都存在著。看不見,感覺得到。重重的呼吸,起伏的胸脯,滾燙的手,火熱的心。許許多多的話,湧到了嘴邊,無聲地說了一千遍,一萬遍,一句也沒有說出口。擁抱、接吻,熱烈地、長久地、銷魂地,在想像中進行著,手卻沒有碰一下。

  王家到了,車停了。什麼也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做。兩人跳下車都輕輕地歎一口氣,遺憾地對望了一眼,就分手了。她的身影消失在門扉裡。

  志摩又經歷了一個不眠之夜。小曼的生動形象、楚楚傳人的神態,一直在他眼前晃動。他竭力去追憶她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從中品味出使自己無限欣慰的含義。然而,惱人的是,在她那

  身影的前面,總有王賡那僵直的身軀和炮彈一般的頭顱阻隔其間。

  他知道自己又陷入了一個泥沼。世態的複雜使他悲哀起來,憤怒起來。不合理的婚姻制度活埋了多少人!可是,這回是一個弱女子。她能毅然掙脫婚姻的鎖鏈和那個身背武裝帶的、沉默、固執、莫測高深的男人嗎?想到這裡,他又感激幼儀了。他不恨王賡,甚至有點憐憫他。他是那麼滿足於他的官位,滿足於有一個備受羡慕的美貌夫人,卻絲毫不能給她以撫愛、垂顧和柔情。他根本不懂這些。他的頭腦裡大概塞滿了哲學定理和戰術要則,再也盛不下愛情和別的什麼了。

  一定要讓小曼醒悟,一定要抗爭;這回不能再猶豫,不能再退縮了。只要自己有決心,有勇氣,肯奮鬥,幸福不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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