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飛去的詩人-徐志摩傳 | 上頁 下頁 |
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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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十) 從日本回國後,志摩去廬山小住。 廬山的真正神髓在於它的靈秀、清麗、明淨。那一瀉三千尺的飛瀑,那出神入化的雲霞,把一個淡雅絕俗的意境帶到志摩的心裡,使他的靈魂又得到一次洗滌。他住在小天地近處的一個寺廟裡,每天清晨看著煙雲從自己的腳下升騰而起,俯視那「百灘度流水」的風光,儘量的讓清冽的新鮮空氣充實胸肺,把一腔惡濁的碳酸氣吐出去,又傾聽著萬壑松濤應和著引得回聲四起的明流鳥鳴,他陶然「忘機忘世」了。 遠離了現實生活,遠離了喧囂的塵世,志摩感到一種超脫的愉快。世間的悲歡離合,仿佛都候然消除了,大自然的旖旎風光,丟棄了他作為一個成人的種種傾擾,將他的活脫脫的孩童本性從層層外殼中剝了出來,他引吭高歌,他登高舒嘯;他奔跑,他蹦跳;他跟白雲對話,與小鳥傾談;他快活得像一頭重返林泉的麋鹿。 在這裡,他用那略帶誇飾的華麗文筆譯出了泰戈爾的幾篇演講詞。 然而,他不是隱士。 他是人。人屬社會。他必須回歸塵寰。 他不能忘世。自然的恰美,是一支優美的樂曲,只能使他的心靈休想片刻。命運註定他將永遠在人世間的波濤上顛簸。 軍閥一直在打仗。貧窮苦難的大地上炮火不斷,天天有人灑血沙場。烽煙彌漫著蘇浙,孫傳芳由閩人浙,宣告自主;北方是奉直之爭,曹餛失掉了總統的寶冠…… 「……沒有一塊乾淨的土地,哪一處不是叫鮮血與眼淚沖毀了的;更沒有平靜的所在,因為你即使忘得了外面的世界,你還是躲不了你自身的煩悶與苦痛……我們自身就是我們運命的原因……」——秋風乍起,他已經在北師大作題為(落葉)的演講了。 四顧茫然,在精神上、感情上、人性的需求上找不到出路的志摩面前忽然出現了一條路。彎彎的,青石子鋪成,兩旁有花草,隱隱可聞流水聲,伸向白色的霧裡,不知是短是長,是坎坷是平坦,盡頭有幸福還是苦難,他走,走了上去。 在松樹胡同七號新月俱樂部的一次盛大的招待會上。 志摩坐在幾個熟悉的朋友中間。座中有劉海粟。 志摩隨意地說著閒話,漫不經心地打量著幾個不相識的來賓,顯得有點心不在焉。 忽然,他的脖子不再轉動,他的眼眸凝住了。 就像繁星中的明月,一位女士,雖然沒有珠鈿玉翠,卻是渾身發出一種眩目的光彩;由於她那雍容華貴的風度,由於她那嫵媚嬌豔的容顏,更由於她那富有磁性的充滿魅力的笑聲…… 半晌,志摩轉頭問:「這位女士……」 劉海粟說:「志摩,你在向誰發問?」接著,他俯近志摩,故作神秘地小聲說:「當今第一才女,第一美人,你都不認識?」 志摩聳聳肩膀,搖了搖頭,又把目光投向那位女士。「她叫陸小曼。」 「陸小曼?」志摩瞧著她,還是搖頭。 「王賡你是認識的吧?」 「王賡?」志摩瞧著海粟說:「那位西點軍校畢業的,當年隨同顧維鈞出席巴黎和會的隨從武官?如果說的是他,我倒與他有數面之交。」 「對。小曼就是他的夫人。不久前朋友介紹他來隨我學油畫,也算是寄名弟子了。她本來是跟陳半丁學國畫的。」 志摩不再言語。 劉海粟還在興奮地自言自語:「小曼是個極頂聰明的女性!有著極高的藝術敏感和悟性、……」 海粟座旁的胡適聽到他倆在談陸小曼,就接口道:「陸女士是聖心學校的高材生,她的經歷很不平凡呢……當時,顧維約需要一位兼擅英語、法語的小姐,充任接待外國使節的助手,經校長推薦,一談之下就選定了她……」 「喔!」志摩感歎一聲,眼中充滿敬意了。 舞曲奏響了。一對對先生女士,翩翩起舞。先生們有的西裝革履,有的長衫布鞋;女士們有的細腰旗袍,有的長裙拖地。 黑色的旗袍。像旗袍一樣黑的眼睛,以及白皙的面頰,紅的嘴唇。一切都在快速旋轉:流動的眼波、笑聲和香水味。四周的人與物,仿佛都以地為核心在旋轉,她的身上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內心力。她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臉上卻沒有驕矜、虛榮的自得之色,而是以一種純真的稚氣和坦然接受著,玩味著。她慣受別人的仰慕和崇拜。 樂曲停了,志摩低頭喝咖啡。 濃郁的咖啡味使他想起倫敦的那家藍色小咖啡館。正如此刻這咖啡的味道不夠純,回憶也有些變形了。 他想用回憶來抵禦那種向心力。 樂聲又起。志摩從咖啡杯上抬起頭,兩隻黑眼睛正定定地望著他。志摩一陣心悸,像夜空中被探照燈光罩住的一架驚慌失措的敵機。一把檀香扇遮住了大半個臉,微微地搖動。黑眼睛就在這淡黃色的扇面上面。 看不出目光是什麼表情,看不出目光裡含著什麼語意。看不出。 有人過來請她跳舞,她淺淺一笑,低低地說了一句話。那位先生有禮貌地走開了。她的目光又投向志摩。這次,他用目光接住了她的目光,就像接住一束奉獻過來的鮮花。任何重大的事情開始都只是一秒鐘,就在這一秒鐘裡蘊孕著未來的全部內涵。目光和目光再也分不開了。他不知不覺地站了起來,不知不覺地走近了她,不知不覺地挽著她進了舞池。 慢四步。志摩踏著純熟的英國舞步,典雅、莊重、優美。他的自信全部湧上他的心頭。腳下踏的是詩的節拍。他的肢體走進了他的靈魂所在的世界。她像影子一樣依附著他,隨著他的進退迂轉,展現出最美的舞姿。沒有說話,只是四目定定地對機。這裡有著最內在、最高含義、最深沉、最無障礙的交流。志摩的手環抱著她既豐腴又妮娜的身腰,一種快適的感覺從指掌臂膀直傳到心裡,化成麻酥的熱流,加速了它的搏動。慢慢地,兩個身子都在發熱,男性和女性的生命氣息,輻射著,交融著,形成一種特殊的氛圍包裹著兩人。志摩想起在倫敦和徽音跳舞時的感覺,那只是美感和濤意;今天卻是強烈地感受著從感官到靈魂的陶冶和熱狂。 「我叫徐志摩。」他說了第一句話。 「我知道。」詭秘的神情。 「你怎麼知道?」 「在《小說月報》上,我讀到過你翻譯的Thomas Hardy的好幾首詩。」 「你也喜愛文學?」他驚喜地問。 她抿嘴一笑,沒有回答。 舞曲停了。他和她默默地、長久地相對鞠躬。 下一支曲子,兩人都沒有跳舞,只是隔著桌子對望著。 最後一個曲子。兩人幾乎同時站了起來,向對方走去。 華爾茲。旋轉,旋轉,一圈又一圈。身子的其餘部分都不存在了,只剩下兩隻腳。兩隻靈活、跳躍、受音樂驅使的腳。一切的「重」都沒有了「量」。輕,肉體的輕盈,靈魂的輕盈。 現實不存在了:朋友們、燈光、酒杯、音樂、聚會…… 時間不存在了:晝夜、年月、春秋…… 自己不存在了,離婚的男人、已婚的女人;年輕詩人、京華名媛…… 他們在旋轉中丟掉了曾經屬自己的一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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