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飛去的詩人-徐志摩傳 | 上頁 下頁
二九


  §2.(七)

  一到北京,泰戈爾就說:「啊!中國的靈魂就在這裡!」

  北京方面委派接待泰戈爾的主要人員,竟是女詩人林徽音。

  泰戈爾在北京作了六次講演。

  志摩和徽音,一左一右,扶持老詩人登上講壇。

  泰戈爾白髮如銀,長髯飄拂,宛若盤桓蒼空的古松;林徽音貌美如花,薄施脂粉,談中透豔,舉手抬足皆見儀姿,自是梅韻馥鬱;徐志摩白麵青袍,瘦竹一竿,飄灑雋逸,搖曳于秋水寒石之間。

  三位詩人也確如松竹海一般,結下了不畏風寒的深,情厚誼。

  四月二十六日,泰戈爾應北京佛化新青年會的邀請,由梁任公、陳寶琛和徐志摩陪同,去宣外南橫街法源寺進香參佛,並參加了賞花會。

  進入二門,一股馥鬱的香味撲面而來。幾百株丁香,白紫相雜,正在陽光樹影下怒放盛開,彌漫著一種寧靜的香霧和暖洋洋的淺紫談碧的光暈。泰戈爾和徐志摩的臉上綻出了孩童般的欣愉。

  僧人們在丁香樹叢前擺下了一隻只蒲團,泰戈爾等盤腿而坐,面前的矮桌上放置著香茗果點。

  梁任公對著泰戈爾介紹說:「此寺,始建于唐代,初名們忠寺,築有高閣,諺稱『憫忠寺閣,去天一握』。幾經興唐,到了明代英宗時重建後改名崇福寺。明本戰亂寺荒,後又重建,才取名法源。清代康熙、乾隆之後,法源寺不只是宣南大藍若,而且以花事馳名都門,海棠、丁香繁茂一時……」

  「中國的寺廟,有勝於印度寺廟的地方。我感到,它的藝術氣氛似乎重於宗教氣氛。聽說你們古代有不少文人借住寺廟,讀書著文,是嗎?」

  「是的,」志摩說,「就說這法源寺吧,我國清代有一位不幸天亡的詩人黃仲則,就曾在這裡養病讀書,寫出不少好詩。」

  接著,志摩就向泰戈爾介紹了那位「才人命薄如君少,貧過中年病卻春」,的「兩當軒主」潦倒而犧脫的一生,並用英語把黃鐘則的一首《都門秋思》口譯給泰戈爾聽。當地讀到最後的四句「寒甚更無修竹倚,愁多思買白楊栽;全家都在秋風裡,九月衣裳未剪裁」時,泰戈爾讚歎不已:「這麼雋永的意境,這麼委婉的表現,我在任何其他民族的詩歌裡都沒有發現過……」

  暮色和香霧溶成一片了。大家請泰戈爾回城。

  老詩人用力地搖頭,執拗地說:「不,不,我不走。我很少有這麼高的興致,我要在這兒坐到深夜,好好領路一香花香和夜色;求求你們,別奪走我這次千載難逢的機會!」

  志摩陪老詩人留下。他更把這看成是千裁難逢的機會。

  夜。

  小小的月亮,卻瀉下了那麼多的光,潔白如銀,瑩徹如晶。

  他們抬頭望月。月周有三大圈彩暈。

  飛過來一大片烏雲,將月亮吞沒,地面頓時陰暗了。

  過了一會,又來一陣柔風,吹散了烏雲,月兒重新撒下它的清暉,廟廊和它周圍的花木,又像洗過似地明淨。

  花香似乎更濃了。

  他們在月光下靜靜地坐著,地上臥著他們的影子。

  老詩人顯得安詳而莊重。他仿佛在宴思申捕捉自己最細微的感覺,以便把它們銘刻在自己的心靈裡,來充實自己對自然與人力,藝術與人生的看法。過了一會,他幽幽地說:「記得莫泊桑小說裡那些聖潔的教徒在月色裡悲哀地緊扣著手發出的呻吟嗎?」

  「主啊,你既然創造黑夜來使我們安息,為什麼又造出這使我們顫抖、歎息、不能入睡的月光?」志摩立刻引用莫泊桑的原話回答。

  兩人相視而笑了。

  幾分鐘後,志摩沉思地托腮而問:「先生。我在您身邊度過了畢生難忘的幾天。我發現,您常常不需要講稿,不需要作準備,隨便抓住從視聽中掠過的印象,就能使這苗頭生根、長葉、發技、成萌,讓您的聽眾依侵著那清風似的音調在那株幻術般的大樹下乘涼、休息,忘卻了在他們周圍擾攘的世界。我想知道,您這種永遠受創造衝動的支配,究竟是苦是樂?」

  「你不應該問我這些,孩子。只要問問你自己的心裡,為什麼永遠不停地翻滾著思想、感情的激浪?又究竟是苦是樂?如果你自己不能回答,那麼,你不妨去問問那夜葷,它嘔盡它的心血還要唱,它究竟是苦是樂?

  志摩緩緩地點頭:「我懂了。謝謝您!」

  泰戈爾喝著清冽的香茶,閉上眼睛,搖著頭。過了一會,他睜開眼,說:

  「志摩,我們寫詩、寫小說、寫劇本、寫散文,我們在描摹或者創造一個精神的天地,可是我們同時還面臨一個現實的物質天地。

  今天,我從印度來到了中國,我感到,無論在精神天地還是在現實天地,我們都開始了溝通。封閉的世代已經過去,每一個人都將屬￿整個世界。這是一個偉大的新時期。我心裡一直想著一個問題,既要問你,也要問我自己。你們有的是什麼?有什麼東西可以從家裡拿出來,算是對這新時期的一份敬意?」

  「先生,我想,我的回答也許應該是:我們新一代的青年,必須認清自身的價值,保持我們凡事必求完美的理想,盡我們畢生的努力求得實現——這種努力不分國界和民族。」

  泰戈爾滿意地哈哈大笑:「你說的正是我心裡的意思。好,今天不談這些了。讓我們不要辜負了這美好的花香月色。」

  * * *

  夜深天涼,志摩將準備好的大衣給泰戈爾披上。

  花香茶醇引動了詩情。

  泰戈爾放下手中的瓷杯,低低吟道:

  你把我的心糾纏在一百條愛的絞索裡,
  你這是玩的什麼把戲?
  我的心不過是個微弱的生息,
  為什麼用這麼多的繩索來把它捆起?
  每時每刻和每個回合,
  你都用你的詭計把我的心資去,
  而你卻什麼也不前給予,竊心者呵,你!
  呵,殘酷的造化天地!
  我到處流浪把你的心兒尋覓;
  那麼多的花朵,那樣的光芒、芳香和歌曲,
  可是愛又在哪裡?
  你躲在你那美的富裕裡縱聲大笑,
  而我則獨自哀哀哭泣。

  「你來!」泰戈爾吟完後,笑著向志摩一指。

  志摩並不謙辭,隨手從地上撿起一根樹枝,輕敲茶盞,打著節拍:

  這樣的長夜,真不好過,
  去是想去的,怎樣去呢?
  告訴他快些回來罷,大好的青春,不要辜負啊。
  隨便吃一杯吧,有點醉意有點酸意也活得有趣,
  不要笑我這個年紀還要戴花,
  不只我老了,春也快老呢?

  泰戈爾鼓掌稱讚:「這首詩真好,以後抄給我吧。」

  「不是我寫的。是我們的一位老大姐,宋朝女詩人李清照寫的古詞,我只是順口將它譯成英語罷了。您喜歡,我以後選擇一些,一起抄了送給您。」

  「好,我再來。我吟完再聽你的。」

  一口茶,一首詩;一首詩,一口茶。泰戈爾,徐志摩;徐志摩,泰戈爾。

  月兒慢慢沉落,仿佛是俯下身來聆聽他們的吟詠。

  海棠和丁香的香氣愈來愈濃。有幾隻杜鵑,隨著詩韻啼鳴起來,自成節律。

  茶罄了,詩也完了。

  東方既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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