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飛去的詩人-徐志摩傳 | 上頁 下頁 |
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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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十八) 徽音收到一封信,是志摩寄來的。她的心久久地猛跳著,想拆開看,又似乎不敢。 她把它帶到課堂裡,攤在課桌上,用厚厚的歷史課本遮蓋著。 歷史教師麥休士先生威儀地走進教室,用他那乾瘦的手指將金絲邊眼鏡朝上推了推,一手按按胸,像個在法庭上起誓的證人,然後環視學生一遍,開始講起克倫威爾來。 ……徽,不管了,任它洪水氾濫,天災人禍;我必須說出來,憋在心頭它就像一個千斤的磨盤壓得我連呻吟都發不出來;我必須說出來,不然,我就要死去了。 那一句話,就是海涅說要用大樹當筆,蘸著海水寫在天幕上的三個字:我愛你。說我瘋狂也罷,說我有悻倫理道德也罷,我管它別人會說什麼?我愛你,我愛你……我真想把其它任何字、詞、句都忘記光,只記住這三個字,只寫這三個字,寫下去,寫下去,一直寫到生命的終了。 我愛稱。自從我第一次到你家,你那樣優雅、大方、親切地接待我時,我的命運之神就在我耳畔大聲叫著:就是她!你那另半個靈魂。 不要對我說『不』。你騙不過我,你的靈魂同樣在顫抖,你和我有同樣的感受。我們從相對的角度,聽到了自己生命的回聲。 我自小特別愛看天上的星星,站在窗前或是坐在大樹底下,一眼不眨地一看就是幾個小時,凝望著它一閃一 閃的銀色光亮。真的,信不信由你!我聽到過它們對我說的話,告訴我一生中的苦難和歡樂。說也奇怪,不論中國外國,都有這種神秘的傳說,說星星管轄著人的命運,我是深信不疑的,當然不全由傳說,而是直感使我不能不相信。為什麼要對你敘述這童年的奇異的幻覺呢?這幾天,我總在屋前的小園子裡散步,看星星:倫敦的星空似乎跟中國的有點兩樣,一種異國的情趣飄浮在空中,連星星的預言也好像是用帶抑揚格的英語表述出來的。它們說:一切都是千萬年前安排好了的,無須抗拒,無須詫異,劈開所有的猶豫和榜任,走進那已經為你打開的門,管它裡面迎候著你的是天堂還是地獄。是地獄又怎麼樣?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況且,縱然是地獄,只要有彼雅特莉齊的提攜導引,還愁不升上淨界和天堂? 徽徽,你真有勇氣拒絕這垂手可及的幸福?這樣的勇氣只能生成一顆冷酷的心。不,你不會的,在你如此嬌美柔媚的軀體裡能夠不跳動著充滿柔情和愛戀的心? 我不是誘惑,而是呼喚。生命的呼喚,愛的呼喚,要喚得你渾身戰慄,喚得你坐臥不寧,喚得作奔向我張開的雙臂…… 「諸君!」麥休士先生儘管瘤骨鱗峋,卻聲如洪鐘,「請記住這個日子!每一個英國公民都應該牢牢記住這個日子!一六四九年一月十九日,查理·斯圖亞特被法庭以暴君、叛徒、殺人犯和國家公敵的可怕罪名被判處斬刑。十一天以後,國王的高貴的頭顱滾落在白廳前廣場上的血泊裡。共和國就在這塊流著斯圖亞特家族的血液的土地上誕生了!」 這語音震動著微音的耳膜,但她全然沒有聽懂麥休士先生的語。這一連串高昂的語音,對她來說,猶如阿拉伯巫師的咒語。 她抬起頭來,只見麥休士先生筆直地站在講臺上,莊嚴得就像在二百五十年前向全英國宣佈共和國的成立。 你說、世界上哪裡找得到這樣一對形合神似、天造地設的情侶:喜歡看白雲在明淨的藍天上浮游變幻,喜歡仰望燦爛的星空,喜歡穿雨衣不戴帽子在濛濛細雨裡散步,喜歡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樂》、舒曼的《夢幻曲》、雪的《雲雀》、濟慈的《夜鶯》,喜歡孔子、莊子,喜歡晚唐詩和南宋詞,喜歡中國的寫意畫和西方的印象派畫,喜歡沉思也喜歡辯論,喜歡對別人友善也喜歡別人對自己真誠,喜歡與情趣相投的人小聚長談,喜歡不帶惡意的挪揄和嚴肅的詼諧,喜歡喝咖啡、吃酸牛奶,喜歡逛書店,瞻仰教堂 古墓,喜歡梅花和幽重,喜歡一切善和美……討厭數學,討厭商人,討厭虛偽、敷衍,討厭工筆劃、漢賦,討厭諷刺詩、銅管樂,討厭康德、《戰爭與和平》的第二部。討厭繁瑣的事務、單調刻板的生活,討厭庸俗也討厭自命清高,討厭一切束縛、謊言和矯飾…… 如果在這樣兩、入中間產生的愛情還不是值得謳歌頌贊,值得高舉雙手緊緊迎抱的、那麼世界上便了會再有愛情的幸福,幸福的愛情了! 一股幸福的熱流從心頭湧起,徽音感到眼睛有點濕潤了。不知怎的,她的鼻子卻一陣陣發酸。 「……共和國,這一個古老而光榮的夢,在英國大地上消失了……」 她抬起頭,想讓自己的情緒冷卻一下。 正好,麥休士先生的眼睛對著她。 她垂下雙眼。 徽,你不要指責這是我不實際的幻想。如果我連這點愛的權利都已不存在,那我還要這人生做什麼!我找到了通向幸福的道路,只要雙腿前邁,不愁走不到那彼岸。 我讓幼儀渡洋來英,原想借此提攜她,以消彌我們之間的距離;但她來了之後,我才明白這才是不實際的幻想。問題的關鍵在於我們之間從來沒有產生過愛情,而不是智識、觀點方面有什麼距離。固然她亦有長處,但這不能替代愛情;固然她待我寬厚、順從、忠誠,但這只是舊禮教捆綁下的一種奴性的變異,如果把這視為美德,那就是對女人的蔑視和作踐!看來,如要想奮力取得真正的幸福,這婚姻是必須終止的,當然這不一定就是眼前的事。我要讓幼儀讀一陣子書以後自己感悟到沒有愛情。 沒有自由的婚姻是柄殺戮人的靈性的利劍,只有她自己真正明白了,我們婚姻關係的終止才是自然的平等的。不然,她就會看做我遺棄她,她認命,她痛苦,我當然也決不會有好日子過,我會內疚一輩子的,甚至,我會同情她。憐憫她,不忍心離開她。我想,她上了學,接受了新知識,建立起新人生觀,她就會和我一樣,渴求解除那將我們的兩條生命檢綁在一起的鎖鏈了。 她認識了你,這樣也好。她會從心底裡感到只有你和我才是最般配的一對。——前天在你家吃了一領飯,她已經什麼都明白了。這樣,我的猶豫、遲疑反倒消除了……以後,有了機會,我會對她攤開來談的,爾後,我再給家裡和兩個大舅子寫信。 這兒,等你接受了我的感情,我就拉了西瀅一起去找令尊…… ……克始威爾……掘地派……《自由法典》、愛爾蘭起義…… 麥休士先生滔滔不絕地說著。 這絕不是計謀。我學過政治,但最厭惡權術。我要 光明磊落地解決這件人生大事。我要對得起所有的人。 我要求心安理得。而那些世俗的白眼和流言,我是絕不 理睬的。 現在,我一門心思在等你了,等你的感情的回報,等 你的精神上的支持。 志摩 P.S.告訴我,什麼時候可以見到你。 * * * 操場上的鐘聲響了。徽音恍惚地隨著同學起立。 麥休士先生大步走到她的課桌前,她趕緊用課本將信蓋住。 「林,我看到了。」 她一陣慌亂。 「看到了你眼中的淚水。你被英國的光榮歷史感動了,我被你的感動所感動了。謝謝你。你是我的好學生。」 他走出了教室,頭昂得高高的,就像克倫威爾走出議會大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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