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飛去的詩人-徐志摩傳 | 上頁 下頁 |
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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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十五) 「我去理髮啦!」志摩朝窗裡喊了一聲,推起自行車出去了。今天是星期天。 他沒有去理髮店,而是在一家雜貨鋪前停了車。 店主是老納翰。他是個和善而不喜饒舌的老人,滾圓的禿腦袋安置在滾圓的軀幹上,臉紅得像個印第安人。志摩喜愛他的和善,需要他的沉默。志摩在這兒買煙、糖、咖啡,還在這兒取信。林徽音的信就寄到這兒,幾乎每天都有一封。 「約翰先生!您好!」志摩老遠就向他打招呼。放好車,他走近櫃檯。「一包煙。有信嗎?」 老約翰一笑,跟著笑得眯成一條線。他在志摩面前放上一包紅色的香煙和一隻紫色的信封。 志摩將煙放進口袋,打開了信封。 ……告訴您,福也爾有一套精美的濟慈全集,我替你訂下了,下午三時去取。 志摩看看懷錶,將自行車寄放在老約翰店裡,跳上電車就趕往倫敦市內。 福也爾是切林克拉斯路上一家最大的舊書鋪,四層樓,還帶地下室。志摩和徽音常來這裡買書,從書山書海中尋覓自己心愛的作品,往往弄得滿手塵灰,捧著一大疊書,笑盈盈地走出店鋪。 今天書店裡人不多,志摩走到預訂處一問,果然有一套《濟慈全集》留著。付了錢,夾著出來,徽音正等在馬路對面。 「謝謝,徽徽。這部書我覓了多時,多虧你的細心……」 「我學校離這兒近,每天放學我都要來光顧一次,正巧發現。」 「走,我請你喝咖啡。」 一家藍色的小咖啡館,藍牆、藍柱、藍窗格、藍窗簾、藍桌椅、藍茶具。杯裡的熱氣在幽暗的燈光、悠揚的樂聲裡繚繞。 「老樣子,你三塊,我不要。」徽音往志摩的杯裡放了方糖。 「咖啡裡放三塊糖,說明我的淺薄,沒有涵養功夫去品味那雋永的苦味,正像我無法忍受缺少愛和美的生活一樣。」 「你以為我喝苦咖啡,是一種深沉的表現嗎?不對!我喝不放糖的咖啡,是需要它來提醒甜美的可愛。正如我熱愛生活才去讀陀思妥也夫斯基的書一樣。有人說,多看他的小說,心會沉下去,我卻偏偏相反,在他那灰色的作品裡我卻看到了苦難的偉大,生命的力量。每當我合上最後一頁書,我的心就飛得高高的。」 「慶倖你的靈魂天生有一對強勁的翅膀,沒有在那苦味中沉沒。」 「不喜歡喝咖啡的女人,就不是個有情趣的女人。男人有煙,有酒,女人只能在這或濃或淡的苦味中去尋覓飄渺的意境了!」 「將我們的這些話記錄下來,就是一篇很好的咖啡對話錄。」 徽音「噗哧」一笑,說:「瞧,別人都在溫文爾雅地喝咖啡,哪像我們倆,從一杯咖啡上引出這麼多的廢話,你說是賣弄呢,還是矯情?」 「那好,還它個樸實,沉默。各自品昧咱們的甜的和苦的咖啡吧。」 他倆慢慢地啜飲著咖啡,好久不說話。 黑色的唱片旋轉著,一支用古老的愛爾蘭民歌改編成的小提琴樂曲的音流,緩緩地流淌著,如煙如夢,嫋嫋升起,盤旋在這散發著濃郁的咖啡香味的屋子裡。 「我想起了莎翁的話:『幾根馬尾巴和羊腸子,將人的靈魂都吊出來了。』」 「這老頭的話說得多絕!」 「我還沒有看到過誰說出關於音樂的更妙的話。」 「波特萊爾的那首《音樂》呢?」 「那不同。那是一種象徵的感覺,莎翁的是譬喻……」 「啊,您聽!徐兄,那提琴拉得很不錯呢,我敢說那不是個一般的樂師,一定是位名家……那只手好像撫摸在我的心上。」徽音突然拾起頭,臉上浮現一抹紅暈,眼睛濕潤潤的,「這琴聲有咖啡的苦味,這咖啡有琴聲的旋律……徐兄,你能常常陪伴我來這兒喝咖啡、聽音樂嗎?」 「徽徽,你就是琴聲,你就是咖啡,你是咖啡和琴聲的混合。靠近你,我的靈魂就會顫抖……」 兩人長久地對望著。眼睛的門打開了,彼此徑直走進對方的心靈深處。 她垂下眼瞼,輕輕地說了句:「我們該走了。」 「不能……再坐會嗎?」志摩小心翼翼地問。 徽音搖搖頭,好像很疲乏。「不,走吧。」 外面下著濛濛細雨,房屋、樹木、街道都亮著灰色的光。兩人翻起衣領,在行人稀少的街上走著。雨絲,像一個看不到形象的老人的歎息和低語,在他們的發間耳際回環縈繞,志摩和徽音只覺有一種冰涼的快意。 從屋頂和梧桐葉上摘下的點兒大了,就有點像淚了。 走到一塊畫有一把大傘的廣告牌前,兩人停住了。 「那上面有偌大一把傘,而我們兩人卻淋得像兩條魚。」徽音忽然笑出聲來。 「什麼魚?比目魚?」 徽音嗔怪地盯他一眼。「您挺調皮。」 「好,不說俏皮話了,我有一句正經話對你說,」志摩壯膽說道,瞧著徽音的眼睛,「它藏在我心底很久了。」 「正經得就像《論語》、《傳道書》裡的話?」 志摩不作聲,掉頭就往前走。 徽音趕上前去,挽住他的手臂。「生我的氣了?徐兄?」 「這句話藏在我心裡很久了,」志摩突然轉過身子,雙手抓往徽音的手,「我想壓抑它,它愈來愈強有力,我想扼殺它,它愈來愈生氣勃勃;我想熄滅它,它愈來愈旺盛熾烈。它緊緊地咬齧我的心,說它像毒蛇吧,每一個齒痕都是甜的;說它是幸福吧,它又折磨我,煩惱我,弄得我萎頓無力,頭暈腦脹。我整日整夜不得安寧,合上眼,它又化成夢魔纏繞著我,壓在我胸間。我透不過氣來,我呻吟,我掙扎,可是就像陷在沼澤裡,困在吃人的草中,動彈不得,逃不出去。翻開書,拜倫、雪萊扮著怪臉笑我怯懦;走在田野裡,頭上的白雲,腳下的小草都罵我庸俗,為什麼不敢吐露,怕什麼世人的口舌;我的灑脫,我的奔放,我的詩人氣質,都到哪裡去了?徽,我不得不說,出了口,管它洪水氾濫,山崩地裂,天災人禍!」志摩喘著氣,拉開衣領,讓愈下愈大的雨水淋著自己。 「別說,別說,」徽音急急地將手放到他的嘴上,「求求您,別說 吧!說了,您,我,都得不到安寧。難道您不願再陪我到那藍房子裡去喝咖啡聽音樂了?說了,我們之間的一切就結束了!」 「你知道我要說什麼了?」志摩雙手搭在她瘦削的雙肩上,看著她那感動著的痛苦著的面容。 徽音攏了攏他敞開的衣領,又將他濕透了的頭髮朝上理了理。 「……我心裡也有一切話,也許藏了和您同樣的長久,也許和您同樣的既甜蜜又痛苦,也許和您同樣的想說又不敢說。」 「徽——」 「不要說,不說,我們兩人都不說,」徽音把自己的頭偎到志摩胸前,「讓它永遠藏在心底,深深的。渾渾然,朦朦朧朧,既存在,又不明晰,任它沉浮回流,有時追隨白雲,飛得又高又遠,有時低臨溪畔,照映自己的影子。它美,像一顆珍珠,不染一點灰塵,沒有一絲煙火氣;用我們的溫情去孕育它的晶瑩明淨。在心底,它是境界,是韻味,是魅力,一出口,就成了聲音、詞句,就有了實在的概念。 多少人事,多少悲歡,就會牽連進來,別污染了它。——詩用散文寫出來,就失去了旋律和神韻。」 「你才是真正的理想主義者!」志摩悻悻地說。 「不,我比您現實。我已經預見到它的結果。我不願意失去您和您的友誼。」 志摩無話可說了。 雨,停了。天上出現一條長長的彩虹。 徽音推開志摩,指著天際說:「這虹,徐兄,我們從地面上遠遠看去,多美麗啊;如果您走近去,那就只是一片水汽。」 「你能說它不是一座橋嗎?走過去,彼岸就是伊甸。」 「伊甸,對吃智慧果以前的亞當、夏娃才是樂園。我們若是吞下它,就再也無法過那混飩而又安樂的日子了!」 又下雨了。 失望和痛苦撕裂著志摩的心。 一輛電車遠遠的駛來。 「再見。」徽音把手伸給志摩,「忘記對您說了,爸爸讓我請您和嫂夫人週末到我家來共進晚餐。」 她向漸漸駛近的電車奔去。 志摩像個沒有文字的標點符號,孤零零地站在雨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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