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飛去的詩人-徐志摩傳 | 上頁 下頁 |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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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七) 倫敦城是一幅抽象畫,一首朦朧詩。 大霧經久不散地籠罩著泰晤士河的上游,在綠色的小島和草地之間飄蕩,使燁樹林變得溫柔了;它又籠罩著河的下游,在桅帆如林的碼頭邊滾動,把近景推遠。它認厄色克斯郡的沼澤地裡爬出來,登上肯特郡的高地,把大塊的田野用一塊紗帷這起來。它鑽進大樓的窗根,把濕氣送到每一個房間;它使飛鳥不敢撲向天空,使駕車的馬匹下步謹慎;它吞沒了教堂的尖頂和煙囪裡的白煙;旗杆上的旗幟變成一塊重垂的濕布;它使鬧市區的一切雜聲都變得模糊遙遠,使人們的呼吸變得沉重。仍然從橋上走過的人們,憑欄俯視,四周一片迷蒙,恍如乘著氣球,飄浮在白茫茫的雲海中…… 大街上,有些地方的煤氣燈在濃霧中若隱若現。一個紅衣女郎,走了幾步遠,就消失了她那婀娜的姿影;突然,冷不防從白霧中迎面又走出一位牽狗的胖太太…… 一切都很近,一切都很遠。每一步都是探索。 志摩在茫茫的白霧中走著。他感到這朦朧的霧都似乎正是自己人生的象徵,不正是需要有一隻溫暖的手伸過來引領著自己嗎? 到了倫敦,卻沒有找到羅素。 這位名噪一時的哲學家,由於在戰時主張和平以及與妻子阿魯絲離婚,被清規戒律異常苛嚴的劍橋大學撤銷講師職務,雖然學院委員會在二十八位研究員聯名上書抗議下,不得不恢復對他的任命,但此時已到蘇俄和中國去訪問了。志摩無奈,只好進了倫敦政治經濟學院,繼續攻讀那門對他已經失去了吸引力的功課。 內心的鬱結加深了。 首先,孤獨感使他愁腸百結。他不喜歡那些莊重得近乎古板,嚴肅得近乎木訥的教授;他也不喜歡那些自以為參透了人類社會一切奧秘的研究政治經濟的學生。他們辭藻貧乏,缺少幽默感,沒有靈性,不見活氣。這裡的一切簡直令他厭惡透頂,空氣沉悶得叫人透不過氣來。他常常曠課,爬上高聳入雲的倫敦塔俯城市景,站在泰晤士河岸欣賞大艙船從分開來的倫敦橋中間徐徐通過;他到郊外田野去,讓露水和濕泥帶著芳鮮的草屑玷污"自己的鞋褲。只有這時,他才感到全身心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松爽。他感到自己的靈魂是孤單的,殘缺的,它們不住地發出一聲聲呻吟,一聲聲呼喊,卻聽不到呼應的回聲。他的內心有一種焦躁,有一種需求,有一種渴望;只有在與星空、夜風、晨露、小草對話的時候他才找到了自己的重心,然而卻又感到這個重心缺乏保持平衡的作用力。他沒有意識到自己需要的正是詩境和愛情。 一天,偶然的機會,志摩結識了在英國攻讀文學的吳稚暉的外甥陳西瀅。 「……我來英國,想跟羅素讀書,卻撲了個空。在這裡,我厭煩死了。沒有理想的導師,沒有親人,沒有朋友,什麼都沒有……」 「你現在學什麼?」 「政治經濟。我越讀越感到這是一門枯燥的學問。再說,學了這些,對中國有什麼用?我們那裡仍然是強權政治,坐天下的還不是丘八大帥……」 「還是文學有趣味。在文學作品裡,你可以跟許多偉大的心靈直接對話,受到提攜,得到淨化……那裡面只有真、善、美,沒有別的。」 「真的!西瀅兄,告訴你吧,這些年來,一種深刻的憂鬱佔據了我的心,我自己也感到,在這種憂鬱裡,我的氣質漸漸開始潛化了。 我常常感到有一種意蘊需要抒發……」 「那你就更應該改弦易轍學文學了。志摩,你有了家室嗎?」 「有了,還有了一個兒子。」志摩的語調低下來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時我只有二十歲……」 「你愛你妻子嗎?」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什麼是愛情。我好像從來沒有領略過……」 西瀅低頭不語了。 「你為什麼不把她接出來,讓她受一點西洋的開明教育?國內的空氣太渾濁了。老是這樣天各一方,你們之間的距離會越來越大的。」 「我也正是這樣想的!」志摩快活了,「我已經寫信回去懇請父親的允諾了。好,今天晚上我再寫一封信回去,一定讓她出來。作為夫妻,我們的確應該建立一些共同一致的東西。」 兩個月之後,張幼儀離開硤石鎮,由劉子諧作伴,遠涉重洋,來到倫敦。 志摩挾著一件雨衣,手裡拿著一束鮮花,在風成霧濕的碼頭邊伸長脖子等著。這時,在他的心裡,妻子,又是一個充滿溫馨的概念了。結婚五年來,他一直在上海、天津、北京、美國、英國顫著跑著,讀書求學,撰文寫信,從沒有想到過她的心情,她的需要,從沒有給她以丈夫的眷戀和對待朋友的那種熱忱。兒子阿歡出生生了,他只是在家書裡表示著做父親的心意,沒有什麼知疼知癢的撫慰。 他感到負疚。 他看到她了,還是那素淡的衣著,中式的裝束。他拼命揮動花束,在人叢裡往前擠著,高喊:「阿儀!阿儀!」 她看到他了,靜靜地一笑,卻不激動。 近身了,志摩沖上前去,伸出雙臂想擁抱她。她臉上一紅,向兩旁看了看,把他的手臂擋回去了。 一絲深深的失望掠過志摩的心頭。還是那個掌財理家的少奶奶的模樣,典型中國女子的姿態,缺乏激情的端莊……刺傷了他那喜悅衝動的情懷。他的手臂耷拉下來了,喃喃地問:「祖母、爸爸。 娘都好嗎?阿歡好嗎?」 「都好。」幼儀不慌不忙地說,「你瘦了。讀書一定很辛苦……」 「瘦了?」志摩說,「我怎麼不覺得?筋骨好著呢。你……過得好嗎?」 「當然好。」幼儀揚起眉毛,轉過臉來瞧他,似乎驚異他的問候,「家裡祖母、爸爸和姐都寵著我,爸爸把外面的大小事情都交托給了我…… 「我不是問這個!」志摩在心底裡歎了一口氣。他想聽的是她的傾訴、空守閨帷的幽怨,內心裡那股遙念的噴發。但是,她竟然沒有絲毫的表示。 「我想你和阿歡想得不得了呢!」 「像個什麼大丈夫!」幼儀嗔怪地一笑,「男子漢老是把肚腸掛在妻孥身上,學問是做不好的。」 呵,距離!近在身邊了,這距離卻更分明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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