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石評梅傳 | 上頁 下頁
九八


  哦,怎麼辦?

  民國十三年,評梅大病之後,是眼前這位林校長,把她接到西城石頭胡同13號他自己的家中,一住就是四年多。

  林家夫婦,待她如同親生女兒,他們的厚義深思,她怎麼能忘?她怎麼能不感恩圖報?她常為今生今世怕不能圖報于萬一,而惴惴不安!今天,校長早早發下聘書,求她留下,她怎麼好拒絕?她怎麼好不顧情。也不顧義?現在留下,不正是她感恩圖報的良機嗎?

  評梅冷丁一側臉,看見書桌上高君宇的遺像,實際上,她的心,她的愛,她的青春,她的靈魂,她的感情寄託,她對人生的希望和信仰,全部給了陶然亭畔那抷黃土裡的高君宇,和君宇的在天之靈了。她又怎麼能割捨得開?怎麼能離開這座死寂,然而卻令她魂牽夢縈的古城?——

  古城,處處都有她的歡聲笑語呀,處處都閃動過她青春姣美的情影呀,處處都有她的痛苦和眼淚呀,處處都有她哀傷流連的足痕呀!

  哦,天啊,命裡註定我只能死守古城了嗎?唉!

  看著評梅顰蹙的雙眉,凝神默想的神態,猜想她也許是另有高就,林校長十分惋惜,遺憾而寬容地笑笑:「評梅,你知道嗎?我治校的理想。是仰仗你來實現的!第一,我主張情育,用真情感化的方式教育學生,為全國的教育辟一條新路。你是這方面的楷模。第二,我主張人本位的教育,以教師人格為重,這恰與現今偏信方法的教育時論相反。你就是一個有力的證明。第三,我主張體育教員要兼具博識,而又文雅高尚。你是最理想的人選。不過評梅,我不強人所難,影響你的前程。你再想想,過些日子給我回音也不遲。如果你已經應了別處的聘約,那就不要失信。人嘛,總要講個信譽。我能理解。」

  林礪儒說完,看看評梅,看看他放在桌上的聘書,神情抑鬱眼睛潮濕,轉身往外走。

  「林先生!」評侮冷丁站起來,喊道,「林先生,您請留步。」

  林碩儒站住,轉過身,清瘦的臉上現出怔怔的神色,望著評梅,又回身坐到籐椅上。

  「評梅,你還有什麼事?」他問。

  「林先生,」評梅也坐回桌前的椅子上,「我,接受您的聘約。對您所給予我的信任,我十分地感激,只是……」

  「只是什麼?」評梅答應下來繼續在師大附中任教,林校長感到特別高興,他說,「有什麼條件、要求,你儘管提出,我一定滿足你。」

  「我想,我想從您這兒搬出去住。」評梅低聲說,說完起忙低下頭。

  她害怕看到提出這個問題後,林校長作出的反映。她知道,這個問題一提出,林校長會怎樣地難過和感到突然。可她又不能不提出。

  「評梅,為什麼?」

  果然,問題一提出,林校長便感到十分愕然。而且十分難過。這兩種感情混雜在一起,表現在校長那張溫厚慈愛的臉上,那神情,誰見了都不會不同情,不會不難過的。

  「呵,我,我……」評梅囁嚅著,有些語塞。

  「是我們,慢怠了你嗎?」

  「呃,不!不不不!」評梅立即否認。

  林家夫婦,以及小弟小妹待她親如一家。這深情厚義,評梅是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但是林家待她越好,她心裡越是感到不安,她越是想早早地遷出去另覓住處。

  林礪儒聽了,松了口氣。但是他真心實意的挽留評梅。他說他老伴如何如何地喜歡她,她一走,他老伴不但會難過,而且還會罵他的。他說那幾個小弟小妹怎麼怎麼喜歡她,她一走,他們不但會哭,而且還會纏磨他要姐姐的。

  「評梅,」林校長幽默地說,「你一走,我的罪過可就大了!我將會處於四面楚歌之中!」

  雖然,林家待評梅親如一家,但是她始終把自己擺在客居者的位置,凡事都極其慎重。既做到親近、親切,又知趣、知理,不過份,也不傲然嬌情。這樣,評梅感到太累,太疲倦,精神得不到鬆弛。她曾不只一次向小鹿流露過:她只有在「梅窠」和「綠屋」,才是真正的她自己。

  評梅思想感情深處的這些細枝末節,這些微妙的想法,林礪儒當然不知道。他只擔心她搬出去住,生活上會有諸多不便,因此再四地挽留她。

  評梅最終還是婉言而堅決地拒絕了校長的盛情,她說她準備遷寓女一中的學生寄宿舍花神殿去住,是為了集中精力整理高君宇的遺著。

  第四十三章

  春意闌珊,春夜朦朧。

  從中海不斷傳出的蛙聲,驚擾了靜溫沉睡的夜,打破了花神殿配殿一間斗室的冷寂,淒清。

  評梅放下筆,側耳細聽幽靜的夜晚傳進來的陣陣蛙聲。蛙聲使花神殿這座古廟荒園,顯出許多活氣。

  評梅起身推開門走到院裡。這是花神殿的一個跨院。東西跨院都種養了許多花。

  月光如水,月色溶溶。清風徐來、花影微動,篩下許多細碎的光亮,斑駁陸離。

  評梅緣廓漫步,繞過花畦,繞過竹籬,走出跨院的月亮門,來到前院。這是座荒園古殿,名曰花神殿。那淩空入雲的寶塔,那巍巍壯觀的大殿,那大殿門前鑌鐵鑄造的鼎足香爐,那焚紙亭閣前白色大理石制做的日規,那華蓋般高聳龐大的古松,全都籠罩在淡淡的月色之中,仿佛披著一層薄薄的輕紗,那麼神妙、幽美,那麼肅穆、莊嚴。

  哦!這花神殿的古廟荒園,依稀是當年的「梅窠」荒齋!

  評梅深夜漫步在殿前荒園的古松下,踟躇徘徊,是尋覓梅窠日夢,還是追懷草亭梅魂?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是哀歎人生的遭際,常常是不由自己的。

  由於師大附中校長林礪儒的挽留,評梅到底還是接受了聘約,留在師大附中繼續任教。林礪儒一家天高地厚的恩德,校長的信任挽留,終於使她南下投筆從戎的夢想成為泡影。她只好仍舊駐足京都,奔波在長安古道上,忙碌於師生之間。

  民國十七年(1928年)初,新學期開學不久,評梅就搬出了石頭胡同13號,搬出了那座溫暖的蔭護了她四年的小院。她千恩萬謝,含淚拜別了林家夫婦,搬到了花神殿:女一中的學生寄宿舍。

  她忙忙碌碌,在不經意中,花兒含苞又謝,樹兒冒綠成蔭,評梅迎來了她在這個人世間的最後一個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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